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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徐兆玮日记·己亥日记》 上 光绪二十五年(1899)

己亥日记

予自甲午始为日记,不过读书有得,随笔札记一二,每岁取盈一册而止。或丛杂繁琐,贻羞大匹。今行年三十有三矣,术业不进,神明多疚,不从此猛省,痛下针砭,则悠悠忽忽,何日得与闻圣道邪?爰立此日记簿,自定课程,虽严寒盛暑,俗冗猬集,必登载一日所行之事,所读之书。前此五年日记录出有资考证者数十条,其余则拉杂摧烧之,盖非阅历所得,或裨益身心之言不足为省览警觉之一助也。江河倒流,日月迅逝,独行无侣,独倡无和,我其奉古人为师友,而忍与靡靡者终古乎?戊戌除夕漏下二鼓,棣秋记。

光绪二十五年岁次己亥正月朔日己酉(1899年2月10日),阴,微雨,午后止雨,时露日光。

读《曾文正公家书》二卷卷一、二。文正自立课程:曰主敬,曰静坐,曰早起,曰读书不二,曰读史,曰写日记,曰养气,曰谨言,曰保身,曰作字,此十事最是切实工夫下手处。自念生平接人对友,狎玩时多,整肃时少,则于主敬一事无得也;妄念迭起,神明易昏,则于静坐一事无得也;东翻西阅,有初鲜终,则于读书一事无得也;好尽言以招人过,而恶人讥评,则于养气谨言之道无得也;不能节饮食,慎嗜欲,则于保身之道无得也;能早起而不能用心,能读史而不能贯串,能写日记而不能端楷,能作字而不能临摹古人。此后当逐事留心,但能学得一二端,其余可逐渐扩充也。居家以静坐为要,涉世以谨言为要,主敬养气之功渐积致然,非可一蹴几也。姚补篱《琐学录》十六卷分《乾象》、《坤舆》、《古人杂事》、《职官》、《形体》、《称谓》、《书籍》、《字画》、《珍宝》、《宫室》、《古董》、《释道》、《巫术》、《动物》、《植物》十五门类,聚说部书如曲园先生《茶香室丛钞》例,惜是未成之著述,遗漏颇多,予倩里中诸子录副。雨窗无宾至,校《形体》、《称谓》、《书籍》、《字画》、《珍宝》五卷。称谓门“男人女名”一条重出,“命名不雅”一条本梁章钜《浪迹丛谈》,“历代君之别称”、“父母别称”诸条本陆以湉《冷庐杂识》,俱不著所出,盖随笔札录而未及覆检者。

初二日庚戌(2月11日),阴,天气较寒。

读《曾文正公家书》一卷卷三。《家书》多粹语,“论读书贵有恒”尤足药学子之失,摘录数则以为座右铭,胜读《近思录》、《呻吟语》也。“温经先穷一经,一经通后再治他经,切不可兼营并骛,一无所得。”“吾辈读书只有两事,一者进德之事,讲求乎诚正修齐之道,以图无忝所生;一者修业之事,操习乎记诵词章之术,以图自卫其身。科名者,食禄之阶也,亦须计吾所业,将来不至尸位素餐,而后得科名而无愧,求业之精,别无他法,曰专而已矣。若志在穷经,则须专守一经,志在作制义,则须专看一家文稿;志在作古文,则须专看一家文集,作各体诗亦然,作试帖亦然,万不可以兼营并骛,兼营则必一无所能矣。”“士人读书第一要有志,第二要有识,第三要有恒,有志则断不甘为下流;有识则知学问无尽,不敢以一得自足,如河伯之观海,如井蛙之窥天,皆无识也;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,此三者缺一不可。” “读经有一耐字诀,一句不通不看下句,今日不通明日再读,今年不精明年再读,此所谓耐也。功课无一定呆法,但须专耳。约言之曰专,曰耐,耐即有恒之勉强工夫也。”

初三日辛亥(2月12日),晴。

璜泾门人狄云士来贺岁,留午饭而去。读《曾文正公家书》二卷卷四、五。文正治军后,每以“敬”、“勤”二字勖家人,盖一家之中,敬则兴,傲则败;勤则兴,懒则败,虽浅言,实至理也。敬须辅之以和,勤须佐之以俭,守此四字箴,而家道不光昌者未之有也。文正云:“勤者生动之气,俭者收敛之气,有此二字,家运断无不兴之理。”余亦云:“和者生动之气,敬者收敛之气,一张一弛,人道尽矣。”校《琐学录·古人杂事》一卷。

初四日壬子(2月13日),晴,下午微阴。

沙溪门人胡选英来贺岁,是夕雨雪。《冷庐杂识》引张文端公《聪训斋语》云:“读书者不贱,守田者不饥,积德者不倾,择交者不败,谓四语可括诸家训。辞千万言,然此特言其日后之效也。倘读书而不能恒,守田而不能勤,积德而不能久,择交而不能敬,仍与不读书、守田、积德、择交者等也。”读《曾文正公家书》一卷卷六。文正自云:“生平于敬字无工夫,是以五十而无所成。”又云:“于论语之九思、玉藻之九容,勉强行之,临之以庄,则下自加敬,习惯自然,久久遂成德器。此虽为出身莅民者言,实则推之家国天下而无不通也。”又云:“子侄辈须以敬、恕二字常常教之,敬则无骄气,无怠惰之气,恕则不肯损人利己,存心渐趋于厚。予谓恕字圣人所称,一言而可以终身行者,世家大族易招人忌,尤当于此字加意讲求,以之择交亦宜,其人能行恕道,必无凶终隙末之嫌矣。”

初五日癸丑(2月14日),阴晦。晨起视墙阴,犹有积雪,惟亢旱久,尚不能滋长菜麦耳。夕雨。

五日祀五路神,明姚宗仪《常熟私志》已记之,盖此风由来久矣,俗相传谓即[接]财神。姚补篱《铸鼎余闻》谓“即五祀门行中溜之行神”,然月令冬祀行淮南时则训作冬祀井,高诱注《吕览》云:“行一作井,古字井、行形相似,或传写致误,行神必祭于有事将行时,不若井为冬时常祀也。”姚以行神释五路,殊近附会。岁杪为庶事归宿之候,虽无俗尘粘著胸次,终难打扫干净,新正稍暇,宜可收束此心矣,而梦寐若有不安贴者,何也?早饭后取旧岁所投弃字纸,拉杂摧烧之,顿觉耳目一爽。读《曾文正公家书》四卷卷七、八、九、十。文正教子侄“一勤字,一谦字。谦者,骄之反也,勤者,佚之反也。‘骄奢淫佚’四字,惟首尾二字尤宜切戒。”又云:“军事之败,非傲即惰,二者必居其一;巨室之败,非傲即惰,二者必居其一。”又云:“凡动口动笔,厌人之俗,嫌人之鄙,议人之短,发人之复,皆骄也。无论所指未必果当,即使一一切当,已为天道所不许。”又云:“欲去骄字,总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,欲去惰字,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,此皆阅历有得、约旨卑思之言,勤与谦是第一层工夫,敬与恕是第二层工夫。”文正一生得力在不自满,假故名所居曰“求缺斋”,所谓求缺于他事,而求全于堂上者。又以昔人“花未全开月未员”七字诫忠襄,以为惜福之道,保泰之法,莫精于此,即此意也。予读文正书,最爱“凡办大事以识为主,以才为辅,凡成大事,人谋居半,天意居半”六语,必有知人之明,审敌之智,而后可以削平巨寇,奠定吴楚,然如忠襄之规取金陵,文正犹虑其进兵太骤,乃始则困以疫疠,环以悍寇,而坚守不摇,继则顿兵城下,劳力费财,经营二年,仅而能克,此岂事前所能逆料哉?故曰天意也。昨得龚寅谷表叔书,约于五日到城议开北横沥、北河漕两塘事,塘工由郁宪丞同年详定,借拨善后局军需项下银三千两,俟收得米捐归还。盖北横沥为何市通白茆塘要道,北河漕达横塘市,淤塞已久,亟待浚治。予拟于是晚泛棹入城,雨阻不果行。

初六日甲寅(2月15日),微雨竟日。

周少梅表弟来,欲附予舟入城,予以天晴解维答之。傍晚,雨止。文、周、孔、孟、班、马、左、庄、葛、陆、范、马、周、程、朱、张、韩、柳、欧、曾、李、杜、苏、黄、许、郑、杜、马、顾、秦、姚、王三十二人,俎豆馨香,临之在上,质之在旁。此文正《圣哲画像赞》也。“书、蔬、鱼、猪、考、早、扫、宝,常说、常行八者都好,地命、医理、僧巫、祈祷、留客、久住,六者俱恼”。此文正家规口诀也。与弟书言,本朝大儒学问宗顾亭林、王怀祖两先生,经济则宗陈文恭公,盖《五种遗规》尤文正所终身服膺者耳。文正晚岁讲求养生之法,约以六事:“一曰饭后千步,一曰将睡洗脚,一曰胸无恼怒,一曰静坐有常时,一曰习射有常时,一曰黎明吃白饭一碗,不沾点菜,五者皆可强为,必以戒恼怒为养生第一义。”“惩忿窒欲”四字为中岁养生无上妙谛,予约为四言歌诀云:“早起梳髪,临睡濯足,眠食有恒,惩忿节欲。”虽浅近平实,尚病其不能践言也。“八本、三致祥”,文正所著为家训者“孝致祥,勤致祥,恕致祥”,此三致祥之说也。“读书以训诂为本,作诗文以声调为本,事亲以得欢心为本,养生以戒恼怒为本,立身以不妄语为本,居家以不晏起为本,作官以不要钱为本,行军以不扰民为本”,此八本之说也。文正毕生学问经济,大段具此数语中。读王定安《曾文正公大事记》四卷。咸丰二年,文正奉诏团练,是为湘军创立之始。三年四月,檄江忠淑、朱孙诒、罗泽南等援江西,是为湘军出境剿贼之始。七月,郭嵩焘献议造战舰,是为设立长江水师之始。八月,檄衡阳禀生彭玉麟、湘阴外委杨载福各募水勇领一营,是为彭、杨受命治水师之始。四年二月调贵州候补道胡林翼练勇回湘,是为文忠以一军从公剿贼之始。六年八月,公弟国荃募勇于长沙,规复吉安,是为忠襄以一军立功天下之始。十年闰三月,忠襄率师攻安庆,驻集贤关,是为规复安庆之始。同治元年正月,疏荐福建延邵建道李鸿章援剿江苏,于是以围攻金陵属忠襄,而以浙事属左文襄,苏事属李傅相,是为肃清东南之始。五月,忠襄驻军雨花台,是为规取金陵之始。安庆复于咸丰十一年八月,金陵复于同治三年六月,苏州复于二年十月,杭州复于三年二月。读《曾文正公家训》二卷。《家训》诠解“敬恕”二字云:“《仲弓问仁》一章言敬、恕最为亲切,自此以外如立则见其参于前也,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,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,斯为泰而不骄,正其衣冠,俨然人望而畏,斯为威而不猛,是皆言敬之最好下手者。孔言‘欲立立人’,‘欲达达人’,孟言:‘行有不得,反求诸己’,‘以仁存心,以礼存心’,‘有终身之忧,无一朝之患。’是皆言恕之最好下手者。”“家有不肖子侄,须以善言劝导,使之弃邪归正,若辞色过厉,恐如长堤一决,益败坏不可收拾。”文正论袁婿云:“人所以稍顾体面者,冀人之敬重也。若人之傲惰鄙弃业已露出,则索性荡然无耻,拼弃不顾,甘与正人为仇,而以后不可救药矣。”真是治家名言。“勤字工夫第一贵早起,第二贵有恒。俭字工夫第一莫著华丽衣服,第二莫多用仆婢雇工。”敬字工夫第一贵无戏言戏动,第二贵作事认真。恕字工夫第一贵待人厚道,第二贵时时省察己或有不是处。“凡世家之不勤不俭者,验之于内眷而毕露。”凡世家子弟之不勤不俭者,验之于家常衣服而毕露。“古人以惩忿窒欲为养生要诀,因好名好胜而用心太过,亦欲之类也。”凡事皆守“尽其在我,听其在天”二语,即养生之道亦然。体强者如富人,因戒奢而益富,体弱者如贫人,因节啬而自全。节啬非独食色之性也,即读书用心亦宜检约,不使太过,此亦文正家训释窒欲二字更明晰。“勤俭刚明,忠恕谦浑八德,就中能体会一二字,便有日进之象。圣贤教人修身,千言万语,要以不忮不求为重,忮不常见,每发露于名业相侔、势位相埒之人,求不常见,每发露于货财相接、仕进相妨之际。将欲造福,先去忮心,将欲立品,先去求心。忮不去,满怀皆是荆棘,求不去,满腔日即卑污。”嫉贤害能,妒功争宠为忮,贪利贪名,怀土怀惠为求。忠恕谦浑是不忮根本,勤俭刚明,是不求根本,然欲于此二端扫除净尽,非旦夕所希冀也。“孝友为家庭之祥瑞,凡所称因果报应,他事或不尽验,独孝友则立获吉庆,反是则立获殃祸,无不验者。”孝友是吾身分内事,要贵将之以诚,诚可格天,参以伪心,虽幸获虚誉,而清夜皇恐,终难逃鬼神之伺察也。“日课四条,一曰慎独则心安,二曰主敬则身强,三曰求仁则人悦,四曰习劳则神钦。古之君子修己治家,必能心安身强,而后有振兴之象,必使人悦神钦,而后有骈集之祥。”首三事讲学者能言之,末一事由兵闲阅历而得。谚所谓本事换饭吃,今人一技未成,辄营营求衣食,不免为人所唾弃,即锦衣玉食而酣豢高眠,天下亦无此便宜之事,必不能久长也。《文正家训》皆可补入《五种遗规》,摘录数条附注鄙见,以为日省之一助。

初七日乙卯(2月16日),上午天气乍阴乍晴,下午阴。

寄毕稚琛一函,由沙溪信局发。读陈文恭公《养正遗规》二卷。《治家格言》,昆山朱先生用纯所作。先生字致一,号柏庐,覃精理学,著有《愧讷集》、《因衡录》、《毋欺录》诸书。《毋欺录》有嘉兴金吴澜编年纂刻本,亦未见;《格言》即光绪《昆新合志》著述目所载之《家训》一篇也,后人讹为紫阳所作,文恭亦疑朱子文集所不载,当亟为订正,勿令读者意其伪托也。《训俗遗规》录柏庐先生《劝言》一篇。宋周必大《平园续稿》有《曾氏农器谱题辞》云:“绍圣初,苏文忠公轼南迁,过泰和,邑人宣德郎致仕曾公安止献所著《禾谱》,文忠谓温雅详实,为作《秧马歌》,又惜不谱农器,时曾公已丧明,不暇为也。后百余年,其侄孙耒阳令之谨始续成之,凡耜耒、耨镈、车戽、蓑笠、铚刈、莜蒉、杵臼、斗斛、釜甑、仓庾、厥类,惟十附以杂记,勒成三卷,皆考之经传,参合今制,无不备者。”按,宋人农书,《四库》著录陈旉一家,曾氏书录入《遂初堂书目》、《直斋书录解题》,不知何时亡佚,《海山仙馆丛书》刻《遂初堂书目》作曾安上《禾谱》,盖误止为上也。《直斋书录解题》:《禾谱》五卷,宣德郎温陵曾安止移忠撰。安止,熙宁进士,尝为彭泽令,右丞黄履安中志其墓。《农器谱》三卷、《续》二卷,耒阳令曾之谨撰,安止之侄孙也,周益公为之序,陆务观亦作诗题其后。周益公《题辞·论牛犁》云:“《山海经》:后稷之孙叔均始作牛耕,世以为起于三代,予谓不然。牛若常在畎亩,武王平定天下,胡不归之[于]三农,而放之桃林之野乎?故《周礼》祭牛之外,以享宾、驾车、犒师而已,未及耕也。不然牵以蹊田,正使藉稻,何足为异,乃设夺而罪之之喻邪?在《诗》有云:‘载芟载柞,其耕泽泽;千耦其耘,徂隰徂畛。’又曰:‘有略其耜,俶载南亩。’以明竭作于春,皆人力也。至于‘获之’,‘积之’,‘如墉’,‘如栉’,然后‘杀时犉牡,有救其角’,以为社稷之报。 若果使之耕,曾不如迎猫、迎虎,列于蜡祭乎?厥后王弼《传易》以为稼穑之资,宋景文公祁辟之曰‘古者牛惟服车’。《书》:肇牵牛车,《易》:服牛乘马,汉赵过始教牛耕,盖本贾思勰《齐民要术》。予谓辅嗣固失矣,贾氏及景文亦未为得也。按:《论语》,子谓仲弓曰:‘犁牛之子骍且角,虽欲勿用,山川其舍诸?’盖犁田之牛,纯杂牝牡皆可,祭牛则非纯非牡不可,故曰‘骍且角’也。窃疑耕犁起于春秋之间,故孔子有犁牛之言,而弟子冉耕亦字伯牛,彼《礼记》、《吕氏》:月令季冬‘出土牛’,示农耕早晚。贾谊《新书》、刘向《新序》俱载:邹穆公曰:‘百姓饱牛而耕,暴背而耘。’大率在秦汉之际,何待赵过?过特教人耦犁共一牛,费省而功倍尔。《易传》出于魏晋,第见牛耕,不复考其初,而贾公彦《考工正义》遂谓起于后汉,其失尤甚。”按:周氏说甚辨犁为杂文,刘氏《论语骈枝》已驳之,《皇疏》、《释文》皆有耕犁一训,惠氏《礼说》亦引《说文》:“犁,耕也。”司马犁字子牛为证。王氏《经义述闻》力主杂文之说,谓犁牛即魏策之骊牛,《春秋名字解诂》释“司马耕字子牛,冉耕字伯牛”云:“耕当读为牼。”《说文》:“牼,牛膝下骨也。”《春秋传》曰:“宋司马牼字牛,即司马耕也。”颇近穿凿,且安知古人非借牼为耕?不足为春秋时无牛犁之确证也。《困学纪闻》释《周礼》人耦、牛耦,亦引周说为证,此事殆为定论。近人讲求农事,矜言西法,而古制转晦,因读益公集而纵言及之,暇当为《牛犁图考》一篇,以赓续曾氏《农器谱》之盛业,俾言农学者有所遵依焉。《文选》李善注《藉田赋》云:“古耕以耒,而今以牛者。”盖晋时创制,不沿于古也。孙志祖《李注补正》亦引《困学纪闻》为证。(程大中《四书逸笺》,耦耕乃两人并耜而耕,非牛耕也。世传牛耕始于赵过,新定顾氏曰:“古未有牛耕,《易》只言‘服牛乘马,引重致远’,最可考者于蜡祭迎猫、迎虎,凡有功于田者,无不报祭,独不及牛,可见古未知牛耕,至汉以来始有卖刀、买犊之说。”)

初八日丙辰(2月17日),阴,午微雨。

泛棹入城,横沥浅阻,改由花桥、项桥达支塘,盖溯陈泾入盐铁塘也。少梅不来,乃嘱周礼才持易知单二束、墨西哥银廿枚,托为代送总房,权词谢却之。过支塘张帆行,黄昏抵白茆新市,风静,雨亦止,抵大东门已三鼓矣。与张映南内兄书云:承示近作,温丽缜密,深入西昆之室。从者每喜作忧郁语,尝以为规。近年风格一变,颇有华贵气象,吟咏根心而出,以是知问学之大有进益也。弟近况如恒,且懒于酬应,惟能克治冀幸心、好胜心,似稍有把握,日来怦怦作北上想,非敢希乌台豸斧之荣,盼与从者剪烛深谈,倾吐肺腑耳。第一出未便遽归,何忍令七十老亲倚闾怅望?所以迟徊而不能决也。三冬亢旱,近始得雨,菜麦尚不至大害。大著已刻,能邮寄一册否?柳屏听鼓山东,君直回南,亦未一见,故乡诸子耽于饮博,江湖日下,可为浩叹。寓斋多暇,伏希时惠好音,以慰岑寂,幸甚。近来于时事不复厝意,思阅理学书,以收束身心,磨练智识。现读陈文恭《五种遗规》、《曾文正家书》,取其浅近可遵守,继拟读黄黎洲、顾亭林、李榕村、陆桴亭、陈确庵、张杨园诸集,取其切实有用,不蹈空言心性之弊。足下见理明晰,闻道亦早,尚望随时匡我不逮,远隔三千里犹一室也。知交中惟唐蔚芝喜谈理学,比闻译署公事旁午,又为家累所牵掣,恐不能专精术业,自幸堂上康健,且村居多余晷,不于此时稍稍立定脚跟,万一出为世用,左右支绌,始悔从前之因循坐误也晚矣,此弟所以甘受怀安之诮,而不肯侥幸以图进取者职是故也。此信初九日寄。舟中读陈文恭公《养正遗规补编》一卷。

初九日丁巳(2月18日),晴。

晨起,乘舆往岳家贺岁,随至塔前谒翁叔平师,未见。午饭后,步至石梅,游女袨装,荡子丽饰,人多于鲫,马骏如龙,茗肆喧阗,声逾蛙噪。石梅东道署废基也鱼龙百戏,杂陈其间,有张布幄三重观三足人者,偕胡夐修入观,乃江湖流丐伪饰一童女以震眩耳目耳,天下之无实而盗名者类如此矣。闻城隍庙张灯,随众瞻仰,粉黛所萃,蝇集蚁慕,古人所以戒冶游也。晚,至枕石轩啜茗,夕阳在山,游人各鸟兽散,余亦兴尽而返。托程叔英寄卢京伯一函,京伯为其亡姊索欠款百番于太仓王怡昌烟店,怡昌已交还中人王云山,云山乃京伯姊之夫叔也,去岁十一月病殁,而息折尚存京伯处,则怡昌此款犹逋欠也。京伯临行时,以折交余,嘱为料理,唐吉士表兄为怡昌说项,请以二十番取回此折,余因函告京伯,劝令将就了结,且因顾香轮嘱代吴市曾家报节及孝三人,去岁函托京伯,而无复音,故以一缄促之。钱吉庵为其祖母祝九十生辰,岁杪为作寿言及诗,兹属庞继之代邮寄烛、酒票二事。晚饭后,周少梅来,泥代送徐积庆、王济易知单,二户米十余石,完纳七成,余固辞不获,始诺之。与世周旋,不能不涉世故,此类是也。

初十日戊午(2月19日),晴。

偕周少梅访吕寅生,剧谭数刻,同至石梅枕石轩,小憩而归。晚饭后下船,乘月泛棹还乡。风俗之坏,坏于烟馆者半,坏于赌场者半,缙绅而群聚食鸦片,与开烟馆何异?缙绅而群聚摇宝推牌九,与开赌场者何异?缙绅者,一邑之表率也,既躬自蹈之矣,而犹欲禁人以不为,谚所谓“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”者非邪?得黄惠孚十二月廿五日书。

十一日己未(2月20日),晨抵家,阴雨竟日。

龚寅谷表叔招饮,未能赴也。北湖漕横沥已于昨日祭坝,而天尚未有晴意,恐春水盛涨,则水工加钜,拨款或不敷应用也。读陈文恭公《教女遗规》三卷。

十二日庚申(2月21日),雨未止,过午始歇,郊原亦沾足矣。

读陈文恭公《训俗遗规》一卷卷一。

十三日辛酉(2月22日),阴。

得陆志英初九日书。读陈文恭公《训俗遗规》一卷卷二。

十四日壬戌(2月23日),晴。

张美叔内弟来贺岁,留午饭。知县试定于二十日,已悬牌矣,时徐州水灾,学使者择三月按临苏郡,故赶办县府试云。得毕稚琛初十日书。读陈文恭公《训俗遗规》一卷卷三。卷中载《魏叔子日录》云:“我不识何等为君子,但看日间每事肯吃亏的便是;我不识何等为小人,但看日间每事好便宜的便是。”直捷痛快,发人深省。自念生平虽无好便宜之心,而横逆忽来,尚不肯吃亏,便非君子之道,以后当痛改前非也。程汉舒《笔记》云:“人坏念将起时,只觉得可耻,便有转机。”又云:“人看得自己贵重,方能有耻。”又云:“人平日讲得义理明白,觉得有耻。”又云:“人世得意事,我觉得可耻,亦非易事。”说耻字最有理会,此一关乃人禽之界,在人自轻自贱,亦不是甘于无耻,只是不自觉其可耻耳,所以要讲求义理也。余喜阅本朝说部书,取其有资掌故也。四日内阅梁章钜《归田琐记》八卷,时将为《称谓录》、《四书文杂事诗》、《黄车掌录》三书,未成,虽琐屑不足为大雅道,亦藉以养性适情耳。

十五日癸亥(2月24日),晨起大雾四塞,日渐高始渐散,日将没,大风,天复阴晦。

寄邵甘甫一函。元宵取苇束烧以照田,谓之照田蚕;悬灯树杪,谓之扯花灯;取粉作花铃包茧式各种,室置一盏以祭鼠,谓之斋老虫[注]。此县志风俗所未载者。花爆诸物最易引火,如流星双蝴蝶、九龙白蛋、转转高升等,风中皆不宜放,恐或坠邻家茆屋上,以致失慎。元旦何市北倪姓以放爆竹而延烧草房数间,可以为鉴。读陈文恭公《训俗遗规》一卷卷四。卷中熊勉庵不费钱功德例,最浅近,最切,能遵此而行,则人人学好,有益于风俗者匪浅也。读梁章钜《浪迹丛谈》三卷卷一、二、三。《冷庐杂谈[识]》引桐乡陈其德《惜阴说》云:“凡人纵以百年为期,十岁以前尚属童蒙,五十以后又属衰耗,止有四十年可用精力,而夜复当其半,岁时伏腊、冠婚丧祭诸务大略又费十年,以此思之,真所谓一刻千金。”语意警迫,学子当书之座隅。

[注]:老虫,常熟方言,即老鼠。

十六日甲子(2月25日),阴。

寄徐印如一函,由常熟信局发。印如去腊来书云,已移住杭城百岁坊巷迁善局,时委摄局事也。早饭后,棹小舟至何市,晤寅谷表叔,议开横沥分段派人经理事也。黄信之表弟邀至其宅少座,复偕江受之往熙春堂药室,与费珊峰谭良久而别,归家已将上灯时矣。夜,微雨。谚云:“春甲子,雨主阴。”又云:“上元竹枝响,菜油瓮里长。”言上元大风,则菜油翔贵也,未知验否?项桥左近有曹家桥者,潘介甫、龚一峰所建也,去腊为木棉船所撞坏,邻人阻止其行,木棉船介甫戚家所遣,运至上海者也,乃令人晓譬桥邻,择日重修,而桥邻以介甫之沮止其讹诈也,心不喜,反以修不如式,勒其余木及船。岁杪,介甫令司帐徐子江偕龚桐卿母舅来赴诉。余以其阻挠善举,不稍加惩创,则为善者滋惧,乃属介甫具禀于粮厅,提为首苏三,杖责数百,枷示一月,以儆众。苏三声言自刎,其妻声言自缢,实并无是事也。今岁至城,始知城中谣传余家为替人开追,逼死一人。此事因公起见,故为代递一禀,如苏三与妻果有一人死,其能免于伯仁之谤邪?市虎传讹,晨钟警梦,剪灯记此,以志吾过。读华希闳《训俗遗规补编》一卷。《补编》辑张文端公《聪训斋语》十九条,真恳笃实,语语可师。予前记《冷庐杂识》,所读书者不贱四语,反复申明,真足发人深省。读至“予行年六十有一,生平未尝送一人于捕厅,令其呵谴之,更勿言笞责,愿子孙终守此戒勿犯也”数语,乃觉予去岁所为,真汗颜无地矣。今人每视《五种遗规》诸书,为老生常谈,不知其腹中果有肺肝否邪?读梁章钜《浪迹丛谈》二卷卷四、五。

十七日乙丑(2月26日),阴。

龚桐卿母舅来。寄章虞臣一函,借排厍二百块,为开塘用也。邵甘甫昨遣人招于十九日便酌,作札谢之。前岁,开李墓塘时,塘东有奚玉亭者造房占岸,因代为买塘西地数分开去而留其屋,且令捐洋三百五十元入桂村书院,以为侵占官塘者儆。玉亭欲将所买田八分五厘张关四分、凌永祺四分五厘。捐入书院,余意不谓然,由已开去数分而粮仍在塘东西,隔图不能飞洒也,既为公产,而奚氏子孙岁输租,后人不知诘以粮多田少,不又负隐慝之名乎?因招玉亭来,以契四纸推收,四纸归之,令其自行过粮,庶后此得免争端焉?田坐落东三场二十八都十八图心字号,张关即在南渡桥开茶馆者。夜微雨。读陈文恭公《从政遗规》一卷卷上。读《吕新吾〈明识〉》,知官无论尊卑,各有当尽之分;读《李九我〈宋贤事彙〉》,知讲学实有裨于治道。予尝欲辑国朝诸循吏言行,以讽有位者因循不果,终当拨冗为之。“范忠宣公解‘他山之石可以攻玉’云:‘玉者,温润之物。若将两块玉来相磨,必磨不成,须是得粗矿[砺]的物,方磨得出。譬如君子为小人侵凌,动心忍性,修省防避,便得道理出来。’”予更以此解,譬之交游,有旧友而悖理害道,自轻自贱,却一时不能拒绝不与往来,只好把他作他山之石看,不去效他行事,已是受他之益。族中有不肖子弟亦然。此意当晓谕侄辈,能终身诵此二言,自家受用不少也

十八日丙寅(2月27日),雨,午后止。积日阴晦,墙壁皆溽润,农家可以喜雨名亭,而河工则妨碍矣,于此见天公之难做也。

翥青叔、丹孙侄入城县试,附何市航船行。予托其寄毕稚琛一函,中附寄卢京伯一缄。稚琛欲觅枝栖,京伯许为设法,故以书促之。读陈文恭公《从政遗规》一卷卷下。《熊勉庵〈宝善堂居官格言〉》云:“士大夫居家,能思居官之时,则不至干请把持,而挠时政,居官能思居家之时,则不至刚愎暴恣而贻人怨。”予谓乡绅居家,当以倡率化导为事,绝不以一私事干谒地方官,庶地方官亦敬而重之,而不至有遇事生风之诮矣。

十九日丁卯(2月28日),阴,下午雨。

河漕已于昨日作坝,而天意尚未肯放晴也。读陈文恭公《在官法戒录》一卷卷一。“西汉重吏治,名臣多以椽曹显,流风沾被,下逮魏晋。今世吏辄世子孙,诈伪日出,人亦以是贱之,甚有訾为吏例利之天下者,岂人材不古若哉?时势悬绝也。”文恭竞竞于此,可谓扼政治之要矣。

二十日戊辰(3月1日),阴。

雇刘晋福船入城,道由何市,至熙春堂小憩,午饭毕解维行,岳阳桥已作坝,自新河出莲泾,新河桥低碍船篷,呼罱泥人助举桥,始克畅行,风大且逆,抵白茆新市已更余,泊焉。寄陆诵芬一书,托唐清来内弟转送。读陈文恭公《在官法戒录》三卷卷二、三、四。《法录》引《配命录》:“徐一元,昆山人,曾在严文靖公幕,因三吴大水,为草《蠲粮疏》上之,得请,全活数百万人,后子孙皆贵。至五世孙乾学、秉义、元文,同胞三及第,人以为世德之报云。”按:严文靖之父亦为吏,以谋浚白茆塘得请,造福梓里,文靖盖食其报,而徐氏又因之起家,亦一奇也。吾宗系出玉峰,而谱牒遗失,迁虞山在顺康间,正健庵昆季骎骎贵显之时,不知玉峰族谱有此一支否?读《娄水文征》二卷卷一、二。此书为王研云、周亦泉所编辑,搜采颇该备,娄江东鄙为常熟旧壤,亦足资征献之一助。卷二载胡百能跋邵德升《分定录》云:“先君尝言,人生所享厚薄各有定分,世有以智力取者,自谓己能,往往不顾名义,殊不知皆其分所固有,初不可毫末加也,所可加者徒得小人之名而不悟。”百能父峄,字仲连,南宋初隐居涂菘里,征辟不起,是真能守定分者。

二十一日己巳(3月2日),晴。

晨起抵城,即至文昌衖施宅晤翥叔、丹侄,知二人出场止更余。昭文首题《故汤之于伊尹学焉》,次题《七十而从心所欲》,诗题《据鞍顾盼得“鞍”字》,预试者二百七十人。

二十二日庚午(3月3日),晴。

晚,偕陆圭如、方补帆饮聚丰园,至灵公殿观灯,归,知案已发,张美叔十三,丹侄二十七,翥叔百余,复二百五十人,第一方以桢,补帆堂弟也。

二十三日辛未(3月4日),晴。

上午至积谷仓,上漕米一百五十石,复偕翥叔、丹侄饮杨太和,不觉沉醉。县试于二十四日初复,四下钟复起送美叔等入场,微雨,点名毕已天明矣。天气骤和,梅花盛开,昨至虚廓村居探梅,园主人在胥台园中,群英争妍,凭栏展眺,恍置身香雪海中,令人作出尘想,以视仆仆名场利薮,真有仙凡之别。

二十四日壬申(3月5日),阴。

往石梅试茗,遇雨。薛吉人丈招饮钱馆,座有常熟县丞海公,满洲人也。客散,至补帆家谈天说鬼,晚饭后觉有倦意,笼灯归。钱吉庵过访,谈移晷而去。阍人言,有江阴陈汝玮过访,不值,留一刺而去,未知即陈星阶否?星阶,聘臣前辈之侄,浙江知县,与沪上相识,当一询之。苏三事已请粮厅开释,修桥余木及船均交还潘介甫,而潘姓犹以为未足惩儆也。人心如壑,难冀满盈,吁可畏哉!经济必由阅历而得。空言,近考据家学不足尚也,立身行己,万万不可草率。我朝名臣大都讲求理学,此明证矣。本朝掌故如《会典》、《东华录》、《历朝圣训》、《皇朝三通》却不可不读。虞为巨邑,然藏此者鲜矣,于此见穷士博通雅故之难。翥叔等出场已三鼓,四书文题《恶名下流而讪上者》二句,经题《为此春酒》,诗题《深巷明朝卖杏花得“花”字》。

二十五日癸酉(3月6日),阴雨竟日。

吴护青设赌肆于浜巷顾家,黄谦斋、孙师郑咸在,闻门庭若市,每夕蜡烛费至四元,其余可知矣。薛吉人昨言,孙秋潭大令赴苏贺岁禧,彦咏之太守谆嘱,以常昭赌风日炽,且有绅士为之护符,必须尽法惩办,其意盖指谦斋等,而二人皆愍不知畏。予又以去岁项桥赌事,誓不与谦斋再谈俗事,圣人所谓不可则止,毋自辱焉,亦善交之一术也,然终不能不为二人虑已。钱吉庵招饮于陶家巷周宅,以雨辞之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二卷卷三、四。卷四录王履华《山图记》数首,予曾于娄水武氏见王弇州重摹本二巨册,忘其为何人手笔,册中题识甚伙,暇当访静如丈借读一过,以扩眼界、结墨缘也。

二十六日甲戌(3月7日),晴。

晤璜泾冯仲帆、沙溪孙仲衡,仲帆往苏州,仲衡设烟肆于慧日寺前,已数阅月,予却未知也。翥叔欲趁予舟归,傍晚初覆案发,丹侄十八,翥叔五十余,美弟二十余,共覆一百余人。予力劝翥叔入场,而自乘刘晋福舟归,下午往抱芳阁购《国朝学案小识》、陆清献公《三鱼堂集》,归舟翻阅,聊解岑寂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二卷卷五、六。

二十七日乙亥(3月8日),晴。

晨起抵家,知父亲湿气渐愈,且闻丹侄等小试前列,老人为之喜,午督家人晒米袋,且大半假诸翰青叔者分别归还之。夜,微雨,且大风。得陆志英十七日书,言沪上可设盐公堂于租界,只须与工部局商量。得毕稚琛廿三日书,言印如曾至上海,赴翁氏之丧,一宿即回浙云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二卷卷七、八。读梁章钜《浪迹丛谈》一卷,卷六。卷中载“《张太岳集》【中】甚有见道语,如云:凡物颜色鲜好、滋味浓厚者,其本质皆平谈。丹砂之根色如水晶,谓之砂床,炼之则极鲜红。花卉含苞率皆青白色,至盛开乃有彩艳红,花色亦正白,洗之乃红解。盐初出池,其色红白而味淡,虽少食之不咸。茗之初采,其芽皆白,此皆物器之最佳者,故凡人之才性以平谈为上。刘孔才《人物志》云:先求其平谈,而后求其聪明,至于才智勇敢出群绝伦,皆后来之彩色华艳、滋味浓厚者也。”

二十八日丙子(3月9日),天未明时闻风雨声,蛰雷殷殷,是为惊蛰节后第三日,午后雨始止。

县试二覆,每场必遇雨,亦相值之至巧者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二卷卷九、十。张洪、龚诩有儒者气象,其明初之顾亭林、陆桴亭一流人物乎?余家有诩《野古集》,惜缺小半,未知粤匪乱后板尚存否?洪撰述极多,均未见。读湘阴郭氏岵瞻堂摹刻《名贤手札》二卷。读诸公札及筠仙先生一跋,可考见当时兵事之曲折,荩臣之擘画,虽军书旁午而镇定如恒,诙谐闲作,读者犹如闻谈笑也。《道光无锡金匮续志》盖续秦小岘《嘉庆志》而作,见前志者不载,其例有补遗,有新修,有参辑,篇约而事备,亦邑志之善者。吾邑修志之议创始于十年以前,而迄今尚无成说,不如仿此书体例,为言氏《合志》赓续一编,门目仍旧,贯则有所遵循,卷帙可省约,则刊行亦易也。《风俗门》载秦明经玉海劝捐钱一千缗为除夕会,每岁于除夕前一日,以其息散给寒畯,此即吾乡给年米之法,而众擎易举,且可持久,宜仿行之。

二十九日丁丑(3月10日),阴。

晨起,作与毕稚琛、徐印如两书,交沙溪信局邮寄。午,唐吉士表兄馈刀鱼,亦作一书与之,言虞城试事。下午,微雨。吾乡惜字会始创于归庄竹荫庵,归子潜主之,继起于花桥祖师殿,潘介甫主之。今归庄之会已散,而花桥之会仅于二月三日一集,祭文昌帝君,饮福而散,而收纸一事反置缓图,饩羊虽存,浸失旧意,不为之收拾焚化,暴殄遗弃,上干天和。予议于桂村书院中建一纸炉,而令何市诸君分季司存,致书江受之促成其事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二卷卷十一、十二。读梁章钜《浪迹丛谈》三卷卷七、八、九。读唐镜海先生《国朝学案小识》一卷卷一,始用朱笔点勘此书,虽偏畸之见未除,然学派纯正,故自无弊。此卷录清献、杨园二人,清献治行优长,立朝大节不苟,案中概予芟除,殊非体用兼备之旨,因翻阅《碑传集》所录《柯崇朴行状》、《汪师韩行状书后》、《陈廷敬墓志铭》及《李元度事略》,始得梗概。《三鱼堂集》,门人常熟席永恂、席前席校,即《外集》侄礼征跋所称之琴川及门席氏汉翼、汉廷伯仲是也,不知何时误为王前席,李氏事略因之,唐氏学案亦因之,当考正其误。镜海先生记曾予谥,不知是“恪慎”二字否?夜,雨如织,炳烛记此。(镜海谥确慎,曾文正有墓志铭。)

三十日戊寅(3月11日),阴。

龚寅谷表叔来书,云河工已于廿四日工头开挑拾余,廿六日起通工开挑,昨日覆量塘面,不过三四成耳。天雨连绵,致多浮费,廿七日曾到北河漕局内,见工次及堆泥均不如式,沿塘无人照料,恳致札嘱其切勿含糊,将来验工庶无贻误也。上午,偕翰青叔棹小舟至何市晤寅谷叔,是日入城,定于初十日请孙大令下乡验收,复步至工次,由河漕口至白茆口周历一过,登南渡桥望白茆,一衣带水,褰裳可涉,当事者尚不知开浚,宜禀请详宪浚治,以兴水利,而苏民困。比回何市已日旿,倪孙田因其弟造屋,与族人争执,邀往相度,地名倪家巷,去市一里而近,至则黄童白叟喧阗,户外几满,所争者不过一公共出入之庭心,何用龈龈齿牙哉?孙田欲留饭,予与翰叔婉辞之,比回家已晚饭时矣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二卷卷十三、十四。二卷皆桑民怿文,民怿以才子自命,而文殊不称,《二都赋》是其杰作,亦敷陈浩瀚而乏精警之色。读梁章钜《浪迹丛谈》二卷卷十、十一。统计是月读《曾文正公家书》十卷、《家训》二卷、《大事记》四卷,陈文恭公《五种遗规》十七卷,梁章钜《归田琐记》八卷、《浪迹丛谈》十一卷,《娄水文征》十四卷,《名贤手札》二卷,朱笔点勘《学案小识》一卷。入城十日,玩物丧志,废时辍业,老无大成,徒增颜汗而已。

 

二月初一日己卯(3月12日),晴。

丹孙侄书云,县试二复,文题《若决江河》,赋题《班超投笔》,赋以班超投笔,志在封侯为韵,诗题《阔步登瀛最少年得“年”字》。黄少彭、沙鸿翔来,谈任阳垦荒暨南汇荡地事,留午饭而去。归生以翁覃溪书、苏斋题画诗册托刘培卿求售,以墨银五员易之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三卷卷十五、十六、十七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文集》二卷卷一、二。清献力辟阳明,其《学术辨》云:“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盗,不亡于朋党,而亡于学术。”排斥过甚,亦非持平之论,宜乎后人啧有烦言也。《文集》为门人侯铨所编,《四库全书总目》云:清献“一生非徒以讲明心性为一室之坐谈,其两为县尹,一为谏官,政绩亦卓卓可纪,盖体用兼优之学,而铨等乃以奏议、公牍确然见诸行事者,别为《外集》,……徒知以《太极论》冠篇,欲使陇其接迹周子,尊空言而薄实政。”是编次之陋,前人已纠其失矣。

初二日庚辰(3月13日),晴。

翥叔、丹侄自城归,知县试二复名次,丹侄十二,翥叔三十余,美弟十八,昨日终复,题《寇准论今宰予章岁,子产章进公孙丑上伯夷章学则仕章》,复八十人。戴寅生偕兄诒榖自璜泾来,即去。黄少彭以山水条幅嘱题,云是直塘王梅生者,未知何人所作,画既恶,札亦劣不受墨,乃以徐凝恶诗墨之。适有沙溪人来,促持去,胸次犹隐隐欲呕也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三卷卷十八、十九、二十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文集》一卷卷三。唐氏纂《杨园先生学案》颇核,取《碑传集》所录雷鋐《张先生传》及李元度《事略》校勘一过,并考同学及门诸子姓氏。杨园学术纯正,为清献先导,虽穷居终身,不克见诸行事,然亦体用兼备,同时惟陆桴亭、陈安道庶足抗衡,桐乡、娄东并曜千古矣。近江苏书局为刊其遗书,学者所急宜购读者也。俗于二月二日书红纸贴食厨上,文曰:“二月二,蜒蚰、百脚倒入地。”不知何所取义?或云可避虫蚁,倒贴之使之入地也,然亦太近儿戏矣。

初三日辛巳(3月14日),晴。

午饭后,偕翰、翥二叔、丹侄、刘培卿步至何市,祀文昌帝君于书院,饮福而散,到者十余人,归家已更余矣。昨日,白茆司巡检陈君名其瑞,巡视河工,病横塘市河漕河工开浚不如式,杖责夫头三人。昨钱云孙丈有书来,邀予阅视,托故辞之,盖早知其含糊了事,不及横塘任事诸君之认真也。读日报,意人占浙江之三门口,日人占山东之庙岛,闻英人欲索河南全省地。新法之萌芽已绝,瓜分之朕兆已呈,铁路永无告成之日,练军徒为糜饷之源,而中外诸大臣犹酣嬉醉梦,粉饰太平也,噫嘻!读《娄水文征》三卷卷二十一、二十二、二十三。廿三卷录王弇州文,雄深雅健,令人神志飞越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文集》一卷卷四。此卷杂著大半可删剃者。

初四日壬午(3月15日),雨竟日不止,夜大风。

顾景韩书来,属代觅一馆,以遂枝栖。张美叔书来,附县试正案,前列十名,方以桢、周庆麒、诸崇文、陆召棠、屈菼章、沈煦孙、瞿廷荣、严有翼、查国桢、孙兆基,素识者惟诸君范一人,协卿丈之子也。翥叔、丹侄名次如旧,府试于初七日取齐,常昭则十一日正场也。得卢京伯正月十六日函,言报节已递呈,去冬递进,本省行查约在五六月,该费近二十元,洋价每元只六百余文。并言已于正月初八日除服,惟当差按准日期须在二月中旬也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二卷卷二十四、二十五。弇州文独盈盈三卷,贺印川《潘公治河功成序》伟然大文,《海州记》别辟一境界,令人有“瑶天笙鹤”之想。《李于麟传》惨淡经营,《卢楠传》亦精思独运,不愧作家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文集》一卷卷五。清献《跋程畏斋读书分年日程》,论学者应读各书,言学则有若薛文清《读书录》、胡敬斋《居业录》、罗整庵《困知记》、陈清澜《学蔀通辨》;言政则有若丘琼山《大学衍义补》、《成化续纲目》、薛方山《续通鉴》,皆所以补程氏所未备也。清献力辟阳明宗旨,具见答友诸书,附载汤文正复书已微议其过分,而后人反谓文正深信阳明,非笃论也。清献学术本无可议,而主持门户太严,后学多流弊,宜分别观之。

初五日癸未(3月16日),晴。

奚鹤芝炼师住持北岳庙,而支川之城隍庙,其分管也。日前至庙,为蔡凤祺者所窘,前月晦日至横沥,遇鹤芝,嘱呼凤祺诘之,余因遣仆往嘱蔡姓至庙服礼,而蔡姓亦以酒醉,故深自悔焉。唐尧宾去岁以东坡《春帖子》卷、南宫谢眺《游后园赋》卷、唐以安《东溪书舍图》卷、明人诗椟卷、赵千里《蓬莱宫》轴、江宏谟山水轴介陆诵芬质洋五十元,并委售去,而顾问无人,今午尧宾来,欲持去另售,余以五卷皆留岳家,乃以江宏谟山水轴付之,而约以初八来取焉。王聘三丈函索《李墓塘碑记》,年来欠文债极多,惟此更不容缓,当拨冗为之。为桂村书院选刻四书文廿六篇,意有不惬,手自删削,自入岁来,旋作旋辍,今日始毕事。晚饭时,得美叔弟书,知女曾槿在城病危,并专棹来候,心绪忙乱,即束装行,时因岳阳桥为坝阻,舟泊莲泾口,以小船渡,至已更余矣。舟中闷损,读《娄水文征》五卷卷二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三十。予欲为《称谓录》,削稿未成,乃读《文征》卷二十九所载陆之裘伯兄之箕行状,知之箕著有《称谓录》,之箕字肖孙,号复泉子,又号长白山人,官湖广桂阳州学正,其书未知刊行与否?读王文肃建储诸疏及墓铭、碑传,曲折透达,无隐不宣,驾弇州昆季而上之,乃知模仿体格以为高,非文之至者也。

初六日甲申(3月17日),晴。

晨抵城,至岳家视女,不乳二日夜矣,痰声如锯,不能啼,目犹能视,投以保赤散、戈制半夏、菖蒲汁,皆开豁猛药,而迄不效,至未刻而竟死,呜呼!女生于丁酉十二月四日,虽三岁。不过十五月耳。病初起时,额上发际忽坟起,内子以为忧,予固不以为怪也。正月十四随内子入城,予廿一日至城视女,犹无恙,惟内热未清,且多痰,以为是小儿之恒态耳,迨后食乳即呕,呕执复食,予犹疑其中风寒,不久当自愈,孰意其竟至不起邪?予于廿六晚下乡,视女心怦然动,然不欲强留,且亟思回家省父母,决计返棹旋里,得美叔函云呕吐未止,又函云寒热未清,呕吐渐愈,丹侄自城回,亦云面色尚好,初四晚之因大解而痰升,岂意所及料邪?医者或云发痧子,或云白喉风,而所用则系麻黄等发表之药,内子疑,不敢服白喉风,服表药,辄致死,儿死喉间盖微白,然与其服药而死,不更难以为情邪?周项桥有一医善治白喉风,邀之来,儿已死矣,呜呼!死生有命,天地虚空,况梦花泡影何足恋惜?然回思癸巳文绮之死止七年耳,文绮死于外家,今曾槿生于外家,而亦死于外家,人非木石,乌能忘情?况高堂钟爱,一旦闻信,更有难慰老怀者,乃知古人金瓠之痛,杏殇之悲,非过情也,实有所不得已也。岳父言,昨日九十下钟,白虹贯日,石梅茗肆见者极多,丹侄亦言前月廿九日二更余,城内地微震,灾异洊至,不知主何吉凶?

初七日己酉(3月18日),晴。

是日为槿儿棺敛,内子以予心绪作恶,嘱出门避之,惘惘至陶家巷周宅访钱吉庵畅谈,午饭焉,复过虚廓园访曾孟朴,同至石梅,夕阳已在山矣。回张宅,美弟语予入视槿儿,予不忍睹也,内子云槿儿敛时有墨香自口出,且颜色不变,或前生有来历邪?轮回一事予本不信,然既托生予家,何忽又舍之而去?此理茫茫,想彼苍亦难洞悉也。儿殁时其额上坟起者忽陷,殓时又坟起,询之医家,医家不知此又何理也。去岁祀神之鸡忽死于埘,慈亲语予以为不祥,槿于生肖属鸡,岂朕兆果有先见者邪?辄为咏梅村句云“庸知朝露非为福”以塞悲焉。

初八日丙戌(3月19日),晴。

遇陆圭如,同访方补帆,饭于三兴,欲食河豚不果。孙秋潭大令遣人致意欲来访,时横沥河漕定于初十日验收,请大令下乡,予疑为此事,因先往拜,既晤,始知为黄谦斋事,欲予排解。客岁谦斋因项桥捉赌事,拳殴龚又臣于石梅,又臣赴县验伤,继则谦斋控府,而又臣控臬,迨后由予及吕寅生邀黄仲瑜、龚寅谷投词和息,事已了矣,而彦咏之太守以为两造互讦,必有一诬,札县提讯,盖太守嫉赌如仇,欲借此以儆将来,大令嘱予劝谦斋,诺之而出。枯灯闷坐,读《娄水文征》五卷卷三十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。卷三十四录王辰玉衡《乡试策》云:“将求之貌,而彼以山鸡冒凤冠;将求之言,而彼以鸮质为鸾声;将审其所学,而彼以跖口诵尧言;将察其所以,而彼以巫师假禹步。”又云:“高自标许,指据九野,以国事为,尝名为躁进,不名为事功,群植党立,讥时好讦,龙鳞未婴炎山先,托名为奔竞,不名为节义,橐金四驰,请谢宾客,长笺尺蹄,谀词满纸,名为养交,不名为融通。儇诇滑泽,不可方物,言论蜂涌,睫藏于心,名为机巧,不名为敏达。拳曲伛偻,见人倾吐,剌剌软语,与时阴阳,名为媕婀,不名为谦退。鳖行人后,不露头角,忍诟而就其安,名为选愞,不名为老成。贵调和而贱击断,重体面而轻是非,有奸如山勿犯也,名为市恩,不名为忠厚。绣其盘帨,望门献技,游大人以成名,名为借势,不名为求益。悬车入里,把握公府,或时假公义以快私图,名为横飞,不名为意气。举动不典,交与非类,箕倨骂坐而称酒人,名为无赖,不名为豪举。抉摘隐微,如燃牛渚犀,万怪毕现,可谓杰作矣。”辰玉游记、墓志诸作俱骏爽明晰,娄东人文如林,文肃父子可高踞一席矣。

初九日丁亥(3月20日),晴。

钱吉庵来,留午饭,与偕至陶家巷寓,剧谈良久而别。晚,曾孟朴招饮于虚廓园,以西餐款客。天微雨,兼大风,予本拟下乡,以风雨而止。槿儿之殁,家中未知也,予本拟即发信,内子止予曰:初九为母亲诞日,缓而后可。昨晨,翥叔、丹侄至苏府试,过常,予询之,知初七家中尚未知也,后恐两大人悬望,更难为情,乃以信附便舟,嘱其于初九晚送至家,比抵家问之,知此信到已下午矣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五卷卷三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四十。娄东之文,明季称二张。受先之《天如行状》尤其刻意为之者,独于复社始末未能尽言其曲折,则意有所隐蔽故耳。

初十日戊子(3月21日),晴。

晨起,解维行,午后至支塘,知北横沥西大坝于昨夜决口,水灌满塘,幸未灌入河漕,晚至家。家严昨午犹未得槿儿耗,令周永入城询状。永从余归,至支塘陆行先抵家,家中犹待予晚饭也。唐氏卷已带归,予以此五卷系唐氏四房公物,不可专付尧宾,拟交陆诵芬代交,与庶妥协耳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五卷卷四十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。张天如长于论史,故其文根抵盘深。曩尝于京师见其《七录斋集》,大半皆酬应之文,名不足副其实也。王烟客《折漕公书》云:“娄产惟花,花之畏水百倍于稻,秋来淫潦既甚,又兼河道不通,凡田尽数淹没,其仅仅游青者,花铃皆萎落不开,花行则家家闭户,佃户则人人逃散,奇灾异惨,几类不毛。”今张、吴市皆产花,二十三年之歉象几如烟客所言,而究其实则河道不通致之也。花之畏水百倍于稻,可谓农家至言。烟客以贵公子擅才能一时,想望丰采,乃读其自述,抑何婉而多风也?情至之文,足以感人,洵然。胡周鼒《黄孝子纪程序》至情奇文,可与陆桴亭《赠孝子诗五言一百韵》并传。自初六起五日日记均于十一日灯下补记。

十一日己丑(3月22日),晴。

孙秋潭大令晨抵岳阳桥验收河工,龚寅谷表叔以舆人来迎,比往,大令已至桂村书院矣,乃留午饭,以横塘市路远,嘱巡廉陈君家瑞与钱云生丈同往阅视,而大令径回城。白叟黄童,肩摩毂击。始,巡廉以圯坝事欲责包头韩文彬戽水,文彬充地保,窘极,不知所出,赖大令仁慈,不复问,文彬得不至破家。大令言,昨过白茆新市,镇人跳龙灯,且男扮女装,有伤风化,已饬地保禁止,时老吴市亦跳灯,转嘱巡廉严禁。盖此事为奸盗之媒,劳民费财,甚无谓也。大令又言,昨谦斋来署,已力为劝驾,以避太守之锋,不知谦斋以为何如?自何市镇东北横沥亦有浅阻,议择要挑浚。寅谷表叔留晚饭,到家已更余矣。得冯仲帆初九日书,约同至省城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五卷卷四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五十。陈确庵、陆桴亭为娄水明文之后劲,微论其学问纯粹也,即以文言朴实纯古,亦当驾天如、受先而上之。又二先生学派无轩轾,乃桴亭从祀文庙,而确庵独不得列于瞽宗,此则礼官之责也。确庵《开江议》、桴亭《淘河议》皆可坐言起行者,古人以儒术为迂疏,其然岂其然乎?二先生丁时末造,寂处江滨,独抱遗经,讲明正学,而于军国大政一一研求,秀才以天下为己任,此是何等气象?今娄东风俗渐波靡矣,为问穷檐风雪中,尚有读书守道、藏时待用如二先生及江盛诸子者乎?有则予必识之。

十二日庚寅(3月23日),雨,下午晴。

黄少彭书来,言鸿翔返崇明,三、四日即来,约与仲帆同至省城。齿痛竟日。读《娄水文征》五卷卷五十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。国朝文以梅村冠首,高者直逼昌黎,其次亦浸淫乎六一矣。

十三日辛卯(3月24日),晴。

与陆诵芬书,付以唐氏字画五卷,使回,言诵芬至娄城送考未归。晚饭后,儿曾植言,鹞灯颇伙,至门外观之,四围共三十余串,杂以爆竹花筒,颇有如登春台气象。丹侄函言,彦太守府试场规极肃,不准先日令人守考棹,点名须鱼贯而入,如学院仪士亦无敢哗者。常昭于十一日正场初复,即须并试,十九日可试毕。三县正场题《如是以大学始教首明道之本原,出于天始言一理》,皆戛戛生新,彼以石印文字为蓝本者到此恐失其故步矣。齿痛仍未止。灯下作与黄少彭书,言约鸿翔、仲帆到省事。读《娄水文征》六卷卷五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六十、六十一。梅村后首推黄庭表赞善,故录文亦盈二卷,其说经诸文繁称博辨,尚非极作。其《救荒议》言:“青苗之法不始于宋,而始于唐。今二月开征,至十月麦未熟而征夏税,禾未熟而征秋粮,独非青苗乎?”真能言人所不敢言。其《刘河大闸记》言:“古之治水者,浚河与置闸,常先后行之,然有行之无甚效,因其不效而浸废者,以置之近乎内,不近乎外也。闸之设也,患浊水之至以拒之,若置于内而水道纡且折,其来急,其去缓,一日之间潮将下而汐又至,是清水无出口荡涤之时,而沙土之停留于内者日夕有其再,此致塞之由也。”洞悉利病,可为治河龟鉴。吾邑白茆尝建闸矣,湮塞而移之于内,不十年而又塞矣,然则非闸之无用,置闸不得其地,则闸亦适为无用耳,然已徒靡金钱数万,岂不重可惜哉?《游戏报》言,天下之可嫖者有二,办矿务也,开学堂也。办矿务则师管子之府海官山,女闾三百;开学堂则师马融之前列生徒,后帷女乐。斯虽有为而发,然亦足以告世之少见多怪者,呜呼!世有贾生,不知其为。痛哭乎,流涕乎,长太息乎,抑默尔而已乎?

十四日壬辰(3月25日),晨雨,午后微晴。

读《娄水文征》五卷卷六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。唐东江、沈白溇,后起之劲也,东江以气胜,白溇以理胜。读梁章钜《浪迹续谈》一卷卷一。案牍文字往往不达其义,此卷考核綦详,服官者不可不阅也。作《跋〈三鱼堂集〉》一首。

十五日癸巳(3月26日),晨起,几上积沙累分,俗所谓落沙天也。日出后,大风,四围弥望皆白,里人谓之风花。

沙鸿翔自沙溪来,言昨由崇明渡七鸦口,中流暴风起,长年失色,赖同舟有老于波涛者代把柁,得无恙。夫扬子江一衣带水,古人所谓投鞭可断流者,而险犹若此,信乎风波之不可测也。齿痛又作,且伤风,颇委顿。读《娄水文征》六卷卷六十七、八、九、七十、七十一、七十二。六十八卷录沈敬亭《光禄文》,朴实说理,可与桴亭、确庵并驾。敬亭亦恪守程、朱为宗旨者也。张宾璜说经铿铿,宗李安溪而稍变其说,《易贯》、《诗贯》、《自述》二首皆有精义。程迓亭骈体雅洁有法度,散体亦孤秀刻露,逼近柳州,可谓乾嘉时娄文之冠。秋帆宫保《与钱辛楣论〈续通鉴〉书》条举义例,足为史学津梁。读梁章钜《浪迹续谈》一卷卷二。此卷皆东瓯故实,盖随宦而作。卧不成寐,挑灯复读《娄水文征》二卷卷七十三、四。娄东讲理学者,沈敬亭后推冯伟人孝廉,析理纤入毫芒,文亦朴而坚,非时贤所可几及也。《王烈女述》阐幽显微,何减震川。孝廉为常熟寓公,翰青叔藏其全集,然《菁华》、《文征》已尽撷之矣。

十六日甲午(3月27日),晴。

是日祀先,先清明数日,亦循俗也。沙鸿翔偕南汇吴荫帆由沙溪策马来,予邀视诵芬兄墓域,时将葬姚氏嫂,并为卿虹内子择地也。二人皆习堪舆家言。璜泾陆湛卿贾沪上,岁丁酉予在沪时,谦斋为谦记船局,行小轮于杭州,折阅甚,嘱向湛卿借二百金,约一月即归,到期不还,迁延已近二年矣。斋不足责,予何以对湛卿?乃复书言,即日筹措赔偿,终不至有累足下也。翥叔、丹侄自苏城归,知府试题《义外也,次不出三日》,丹侄案出无名,大约因卷被挤坏而致黜,翥叔名稍后,亦不愿试而归。读《娄水文征》六卷卷七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八十。萧子山、彭甘亭皆娄人之秀出者,彭独登其骈体,岂小谟觞馆著述尽于骈四俪六邪?予尝持骈散分途之说,李申耆《骈体文钞》溯源西京,高自位置,存此探本之论则可,今人文字天壤间断然别为二种,如淄渑之不相混合。《文征》存一邑之文,虽不必龈龈分别,然如迓亭、甘亭皆可自成一家,何必杂揉数篇其中,谓足存姓氏于不朽邪?此体例之不无可议者也。卷七十九王履基《陆子若蕴真居诗集序》、顾昺《诔仲兄辞》,情至之文,令人百读不厌。冯立方为伟人子,文亦足继家学,予尤爱其《朱烈女殉节记》,逋峭入古,又伟人集中所无也。读梁章钜《浪迹续谈》六卷卷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。三卷为《雁荡游记》,大龙湫之奇特甲天下,阅之令人神往,四卷罗列食品,足使老饕垂涎,卷五则东瓯故实也。

十七日乙未(3月28日),晴。

何子诒来,言横沥市河以东将择浅阻处捞之,明日用船点水再妥议焉。李蕴之丈,宗弼家大人与同入泮,书来云,八图官字号拾贰亩为垦荒者所种,家大人嘱玮答以定章,原主出认,须还垦本焉。陆诵芬遣人送《松陵集》来,汲古阁本,予去岁所购也,并言予所留赵千里《蓬莱宫图》索价百元,《渔家乐》及明人诗椟大约大衍之数,或可稍减。致顾香轮书,托子诒专足送去,因曾氏报节费须找十二元也。沙鸿翔自璜泾来,宿于西宅,次晨即赴沙溪,嘱黄少彭及崇人顾维新至任阳,以虹[注]塔人欲垦荒田,须分画疆界也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文集》二卷卷六、卷七。二卷皆尺牍,其中颇多粹语,然不必存者可十分之四,须分别观之。《示【大】儿定征》云:“读书做人不是两件事,将所读之书句句体贴到自己身上来,便是做人的法。”又云:“欲速是读书第一大病,工夫只在绵密不间断,不在速也。”《与曾叔祖蒿庵【翁】》云:“细思一齐众咻之义,觉得咻字情状万千,愈思愈觉可畏,非必有意引诱,然后为咻,凡亲友来者或语言粗鄙,或举止轻率,一入初学耳目,便是终身毒药,故有心之咻犹有限,无心之咻最无穷。”皆可录入《五种遗规》。读诸联《明斋小识》六卷卷一至卷六。

[注]:虹塔:常熟地名,即吴塔,常熟方言,吴读虹。

十八日丙申(3月29日),阴。

何子诒偕黄聘之棹小舟测横沥水浅深,言当开者约二百丈,浅者二尺,深者四尺余,约估土方工价需洋二百余元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文集》二卷卷八、卷九。二卷皆序文,而寿言附焉,大抵严姚江之辨别,阐程、朱之精微,如《王学质疑》、《王学考》诸序尤刻意为之者。《屠我法诗序》云:“有沮溺之心,然后可以行孔子之道,有考盘、衡门之节,然后可以处羔羊、甘棠之位。”真是名言,今之士大夫惜乎无与闻斯道者。读焦袁熹《此木轩杂著》二卷卷一、卷二。《南浦举冯道》云:“但教方寸无诸恶,狼虎丛中也立身。”又:“已落地花方遣扫,未经霜草莫教锄。”以为寄兴深远,较《击壤集》何异?真可与严铃山媲美矣。

十九日丁酉(3月30日),风雨交作,过午微雪即止。

狄云士书来,其母舅徐心畲花甲双庆,且新屋落成,嘱为撰联云:鸿案齐眉,吴门市隐;鹤簃容膝,陶令诗寮。天寒甚,呵冻书之,且为工房书金幼云作条幅四,仿《经训堂帖》黄山谷书,东涂西抹,适以彰其折腰龋齿之丑耳。何市符姓偕地【保】凌松来,因符姓失窃,搜得于邻妇杨明珠房,明珠认窃矣,而辱詈不止,符姓缚之杨住屋中,杨,荡妇也,且作台基,小家碧玉因此失节,擢发难数其罪,既缚犹不输情,符姓欲放则恐其觅死,欲禀官则苦于无资,偕地来恳为道地,家严以咎由自取斥之去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文集》二卷卷十、卷十一。十卷诸记中以《嘉定白鹤寺记》为陈义最高,《困学斋记》论学术云:“能开柱下天竺之云雾,而或不能不徘徊于一官一爵之得失;能破姚江、金溪之藩篱,而或不能不犹豫于一锱一铢之有无;能扫颜、谢、徐、庾之绮丽,而或不能不动色,于闾巷匹夫之喜怒。”推勘入微,令人有愧影愧衾之意。读焦袁熹《此木轩杂著》二卷卷三、卷四。南浦此书论史居多,兼及诸子,或涉近事,皆有理解,亦有失之浅与刻者,盖《东坡志林》之余波在近人说部中,可谓雅洁矣。

二十日戊戌(3月31日),晴。

房中地板以潮湿而腐,十八日呼木工整理之,未毕,昨为雨阻未止,今日始毕工。龚守之夫人乘车来,谓余仆王升谈其包庇杨明珠,大肆咆哮,王升则言未有此语,细询之则杨自去岁迁往陈姓屋,守之作中人,杨既为牡贼,则陈姓即窝家,庇陈或有之,庇杨则未也。予仆或触犯不可知,予则未敢庇也,婉言谢之去。年来稍知悟道,虽横逆卒来,尚处之泰然,何况鸡虫得失哉?然以不能约束下人,致令得罪长亲,予滋愧矣,记之以志吾过。晚饭时,龚寅谷、何子诒来,谈及横沥河漕工赀,库款三千金已用罄,而东横沥不可不开,拟请拨米捐余款。子诒又约明日至戚家坟祭坝,并言横沥土方共八千三百十九方零,河漕不在内,河漕盖由钱云生经理云。龚守之夫人恐寅谷二人或议论其非也,令侄四保乘车下乡,言王升之语,四保实亲闻之,非传讹也,且藉探寅谷之意见,其实寅谷等并不为此也。妇人之见,可谓愚矣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文集》一卷卷十二。读焦袁熹《此木轩杂著》四卷卷五、六、七、八。卷五论《三国志注》,颇足资读史者之一得。又论司马温公读魏武遗令,自谓窥破其意,其实自作终制者,大约言身后衣棺葬埋封树等事,而曹公特更琐细耳。禅代之事,何得及之?温公求之过深,而不知非事实也,亦发人所未发。至论《居易录》,议论多訾毁,朱子以为不知不仁见卷六,此则阮亭所自取,南浦每多诋諆阮亭,此条更明目张胆言之,虽容有过,甚不可谓,非正论也。

二十一日己亥(4月1日),晴。

午后,步至戚家坟祭坝,毕,偕何子诒、翰青叔至赤沙塘观何氏一棵松坟,松已久毁,规模颇宏敞,墓表仆地中。子诒云,其先世还赤公墓也。还赤名允济,明万历时官山东峄县知县。子诒又云,松未毁时,影落崇明人家水缸中,其家日富,此则无稽之谈。松影非通灵之物,何能飞越数百里之遥而自见光?怪乎!儒者所以不语怪也。两日晒晾皮衣,取天燥也。晚饭后偕沙鸿翔同舟赴省。读龚自珍《定盦文集》三卷。定盦治公羊家言,与刘申受、宋于庭同时,廖平演其学,康有为又荡决其藩篱,毅然以素王改制自居,酿成戊戌之狱,经学误人,未有至于此极者也。定盦喜谭掌故,治西北舆地学,行文出入周秦诸子,自是一时雅材,其字句之奇僻,议论之狂悖,不善学之,易滋流弊,而近时人士颇多效尤,学术之变中于人心,成于风俗,有莫知其所以然者,非一二人口舌所能挽回也。编文次第是定盦手定,而《复堂日记》颇病其为曹氏所乱,魏默深《定盦文录序》称十二卷,又外录十二卷,则考证、杂著、诗词入焉,不知与此三卷本同异何如也?集中如《农宗》及《西域置行省议》,皆经世大文,又有《东南罢番舶议》,见《己亥杂诗注》中,为其子孝拱所毁,人世恐无留本矣。定盦实词章之士,故以一铭一赋冠首,《释风》以下,牢愁之言也,知《归子赞》以下逃禅之言也。《五经大义终始论》其文渊雅,胎息西京,其义则吾无取焉。《蒙古图志》有目无书,所存小序有《象教志》、《水地志》、《台卡志》、《字类表》、《声类表》、《氏族表》、《厘降表》补作《册降》、《寄爵表》、《乌梁海表》、《青海志》依补编志疑表误十首,集中录四遗六,当依次重编。《上镇守吐鲁番大臣宝公书》、《上国史馆总裁提调总纂书》、《与人论青海事书》、《北路安插议》二首见补编皆言西北边事,可附录,惜无人重编刊之。

二十二日庚子(4月2日),晨起过唐市,微雨时作时息。

午,至陆巷,过太平桥、沈店桥,泊金阊门外已黄昏矣。鸿翔赴胥门,扁舟独酌,罄一壶,陶然有醉意。雨洒船篷,淅沥如枯蕉败荷,寄身一叶,万缘俱息,古人每于静中悟道,此心此境,仿佛遇之,特不能豁然贯通,则尘网之撄心者久,而天君未能令七情六欲,情欲虽退,听其根未除,终虑其萌芽易长也。此后当遵守孟子一言,曰:“求其放心而已矣。”读《论语》得二言,一曰有恒,一曰有耻,当为说以申之。读龚自珍《定盦续集》四卷。此四卷亦曹竹书所刊,吴序言续得《与江子屏笺》、《书杭大宗逸事》二篇亦未刊,今平湖朱氏续编始刊之。《说京师翠微山》以下五篇似柳州山水小记,《记宗彝》以下五篇逋峭员转,学定盦文者当从此数篇入手。《尊任》、《尊隐》,愤书也,近人衍其波,变本加厉矣。《古史钩沉论》、《五经大义始终答问》乃经生一家言,吾亦无取焉。定盦志蕲罢功令,文逑思古子议,始畅言之,辨左传为刘歆所窜乱,有《左氏决疣》一卷,见《杂诗注》。康有为之斥新学归狱,刘歆请废科举而用策论,非拾定盦之唾余而何?《五经大义》张三世大一统,决去夷夏之防,亦康、梁抗议所从受也。《保甲正名》以下五篇述国朝掌故最谙练,此定公学问胜人处,记序亦温雅中法度升平,分类读史、雅诗、自序,揄扬皇仁,又当高置一席矣。《王仲瞿墓表》、《书金伶》皆刻意为之,若嘲若讽,绝尘而驰。《朱殇女碣》寥寥短章,逼似西汉,更一奇也。最录南唐五百字可附周兴嗣《千字文》以行,予拟为《千字文》集证,惜明人所为《续千字文》、《三续千字文》不可见也。

二十三日辛丑(4月3日),

晨起,待鸿翔不至,挈仆访冯仲帆、吴荫帆船,仲帆于昨日住韩家巷戴浥清处,荫帆在船,谈数语而别,入城寻仲帆,仲帆则出城寻予,两相左也。乃复出城,既晤,饭于金阊门外,荫帆至胥门寻鸿翔,予与仲帆乘舆谒汪鹤龄鼎臣于王洗马巷,晤鹤龄,谒潘济之于百花巷,晤,谒潘漱六于会桃馆,不晤,复至卫前街访陆静涵,至道前街访荫帆,鸿翔别归韩家巷,浥清往璜泾,仲帆留予宿焉。夕雨,兼风甚,卧不成寐。有恒可以持躬,有耻可以涉世,无恒则庸俗之星宿海,无耻则若匪人之赐给昆仑山也。读龚自珍《定盦文集补》一卷、《破戒草》二卷、《己亥杂诗》一卷。《文集补》共文八首,如《蒙古字类表》、《氏族表》及《册降表》诸序,何以不与文集中《象教志》、《声类表》诸序相次?谭氏《复堂日记》所以有曹老人窜乱定公原次之讥也。定公诗亦如天马行空,不受羁勒,《小游仙诗》为考军机章京不中选而作,《咏史》:“牢盆狎客操全算,团扇才人踞上游。”为伤曾宾谷都转而作,惟上卷《伪鼎行》不知所指。美叔内弟喜读定盦书,当书此询之。《己亥杂诗》牢骚郁勃,楚些遗声,其寄情姚冶,亦荪荃之思耳。近人颇有讥其踪踪诡秘者,乌足[注]以知定盦哉!《杂诗注》称,诗编年始嘉庆丙寅,终道光戊戌,勒成二十七卷,今《破戒草》始辛巳,则丙寅之后十六年,终丁亥,则戊戌之前十一年也。知《破戒草》只编年之一种,不知其余尚在人间否?定盦诗尝以比王仲瞿,不知天涯尚有同嗜好者否?

注:常熟方言,谓虚假之意。

二十四日壬寅(4月4日),雨。

偕仲帆文觞汪鹤龄、鼎臣、潘漱六、祝云溪等于怡园,漱六未来,时碧桃已华,杨柳齐芽,盎然有春意,坐雨谈天,欢宴竟日。晚,偕鸿翔、映帆至韩家巷晚饭,雨亦止,更余二人始别去。今日为寒食,明日乃清明令节也,苏城士女相约为虎丘之游,颇有盼天公之做美者。读龚自珍《别集词选》一卷。定盦词五种:一曰《无著词》,始名《红禅词》,二曰《怀人馆词》,三曰《影事诗》,四曰《小奢摩词》,五曰《庚子雅词》,吴晓帆所刊也。定公杂诗,不能古雅,不出灵气,体难跻作者庭。“悔杀流传遗下女,自障纨扇过旗亭。”自注云:“年十九始倚声填词,壬午岁勒为六卷,今颇悔存之。”知吴氏所得尚非全璧也。《定盦集》刊于同治七年,颇多烂脱字,汪柳门师督学粤东时,幕府诸君如程蒲孙、江建霞等皆主张龚氏学,定公诗文集由此风行矣。予在京邸,曾假蒲孙手校本补烂脱字及文后自记,蒲孙议当并刊者一一录入此本,后为映南携入京。此石印本,尚少讹字,盖取初刻校写者。予悲定盦孤行绝学,一旦以公羊钩党,谤及九原,文士多厄,身死尚不足以塞责也。旅窗灯下记此,柝声已三击矣。

二十五日癸卯(4月5日),晴。

晨起,偕仲帆至卫前街访陆静涵,晤谭良久而别。至长春栈访荫帆、鸿翔,偕至凤池园啜茗,回韩家巷,钟鸣十一下矣。汪鹤龄、潘漱六等觞予于怡园,席散,夕阳已在山矣。鸿翔送予至船,开船,复大风,且昏黑不可行,抵齐门泊焉。读龚自珍《定盦文集补编》四卷、《余集》一卷。《补编》为汤伯逑所得,朱竹石廉访所刊,然其中颇有与曹刻重复者,如卷一《治学》即《乙丙之际著议》弟六,《劝豫》即《著议》第七,《宾宾》即《古史钩沉论》弟四,《觇耻》即《古史钩沉论》弟一,《乙丙之际塾议》一即《乙丙之际著议》弟一。二本有异同者,塾议其初稿耳,《塾议》二即《著议》弟九,《与人论青海事书》亦复见,不知朱氏序中何无一言及之?《上大学士书》在礼曹日,《与堂上官论事书》主客司述略,皆掌故家言也。《六经正名》及《答问》、《最录穆天子传》以下诸文,则考据家言也。《释魂魄》、《阐告子》,则释家言也。《与陈博士笺》,言彗星之出有定数,则与泰西天学家言合。《余集》止文五首,不知从何本录入,自记谓编次《文集》三卷,《余集》三卷,又少作一卷,亦与今本不合,盖龚氏之旧次不可见矣。

二十六日甲辰(4月6日),阴。

晨起,冒风行,过彭堰尾,船为浪震撼,始披衣起,天寒甚,令舟子温酒,罄一壶始有暖意,午,至太平桥,市酒脯诸物,复行至塘市,日已暮,人声四沸,盖镇上有赛龙灯之举。近市者多往观,呼儿挈女,一叶舟可载数十人,因挤覆溺恒由于斯,陋俗相沿,安得良有司出示禁止之?夜半,至何市,余已寝,闻岸上问舟子语起,询之则王锡卿、周阿永咸在,知予家于二十四晚失窃,乃急棹舟归,抵家则内子先于薄暮归,检点失物,共携去绣货一箱、小儿衣一箱、夏衣一箱、皮夹单绵衣八十余件,首饰十余事,英蚨、纹银均倒箧而空之,时已三鼓,不及开单,乃就寝,寝亦不成寐矣。

二十七日乙巳(4月7日),晴。

晨起,检寻失物,约开一单,估价已千余金矣,乃令王升乘航至城,先报县查缉。午后,江受之来,与偕至横沥视塘工而归。失窃之次日,翰叔、翥叔及丹侄分遣人至沙溪、直塘各当知会,又令顾孙桐至支塘讯孟俊臣处报案,至城唤捕快下乡勘明踪迹,孙桐即趁航船至苏城,寻予泛捕于廿五六日来勘,据云必有熟贼自竹园后毁篱而入,东宅久空,贼由此假道而入,开东宅大门而出。予家侧厢之与东宅通也,外人不知,非素识门径者不敢从此出也,且稔知予夫妇之不在家,予住屋左近之无人而来,更为事之可怪者。何市有江达达者,剪绺起家,屡犯案监禁,凡小窃之至何市者,达达无不知,乃嘱刘康侯令达达密查,此窃亦以毒攻毒之意。廿三日傅少榆来视陈泾东诵芬兄墓域及嗣父母新阡,据云嗣父母新阡不甚妥适,有卯水一股,须改向避之。

二十八日丙午(4月8日),晴。

地保徐奎自城归,乃令其持失单送与支塘孟汛,令其查勘。信夫内兄廿六日来函,云鹿阿代步,有人当女羔皮襔、女灰鼠皮襔,均极华丽,而用被单包裹,情节可疑,疑是予家失物,而实非是,总之为贼赃无疑。学房廿三日来函,瞿子玖学使定于三月初二日取齐苏属。吕益三廿一日来函,谦斋望前忽患寒热,至今未愈,欲予邀龚寅谷表叔料理府札一事。钱吉庵廿二日来函,约出月初一二日到城一叙。唐吉士表兄由璜来候,言许大隆日前亦失窃,越数日掷还当票一纸,查知系其旧仆所为。

二十九日丁未(4月9日),晴。

王升自城归,言窃案已于昨日报署云。晨起,于东宅门首拾得破夏布,包绣货十余件,内当票八纸,共一百七十余两,廿五日当沙溪、直塘两处,廿六日当东塘市一处最钜,皆衣服也。既来掷还,其人必不远扬,时诸亲友俱疑金阿伦。阿伦住十五图,父母所不孑,现住三图姚宅,向为西宅仆人,门户素悉。去岁阿伦来,欲买粪,令人引至东宅视之,东宅久空闭,粪从何来,予亦心疑其人,乃令徐奎偕江达达诱至市,以言餂之,冀水落石出焉。顾孙桐自苏城归,乃令其持当票至沙溪、璜泾两处典当中探听当物人面貌年岁。王升携回毕稚琛廿六日函、印如杭局来函。以石印《定盦文集》寄美叔。

统计是月读《娄水文征》六十六卷,梁章钜《浪迹续谈》八卷,诸联《明斋小识》六卷,焦袁熹《此木轩杂著》八卷,龚自珍《定盦文集》三卷、《续集》四卷、《文集补》一卷、《破戒草》一卷、《己亥杂诗》一卷、《别集词选》一卷、《文集补编》四卷、《余集》一卷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文集》十二卷。既抱金瓠之痛,又遭胠箧之灾,心神不宁,魂梦俱慑,犹幸能守定此心,不致一去无所适归,虽横逆叠来,不致改其常度,尚是读书积理之功。古人称学道不坚,魔来扰之,岂予今日之谓邪?三月四日雨窗记。

 

三月朔日戊申(4月10日),晴。

徐奎于昨夜三鼓时赚阿伦与窝顿之姚耕熊到乡,缚东宅空屋中。晨起,予往诘问,始不承,继言去岁西宅窃去黄豆数斗,被数条,古铜香炉一个,系阿伦所为,并于二月初窃归庄朱姓一舟。唤人棹至验之,良是。阿伦又言,西宅窃赃当票尚在姚姓屋中,后唤三图地保韩文彬起出,共有当票四十余纸,惟皆不巨。阿伦又言,小道士者,积窃也,住塘市,恐系其人所为,己愿为眼线往寻觅。乃令仆王升、地保徐奎等押金阿伦二人至塘市缉捕。崇人顾维新来。龚寅谷来,自城归,言谦斋事署中已严催,兼约初七日同至城,劝其远适以避之。

初二日己酉(4月11日),晴。

张美叔家中寄来黑米一包,云西门外蒋氏墓所得。《申报》载此米初见于无锡,继见于苏城瓦砾场中,掘下数尺,遍地皆是。顾孙桐于穿珠巷中亲见之,今虞城亦见,则目睹非耳闻矣。米形与常米无异,用力碾碎,通体皆黑,若云劫米所遗,不应若是之多;若云土中所生,何以前史又未有闻也?闻苏城谣言蜂起,彦咏之太守出示禁止,亦防民口之善策云。顾维新由沙溪回宝山,为戴诒谷、邵甘甫投鸭窝沙禀也。予以书致叶兰生,嘱其照料一切。王升等之往塘市也,四叔偕行,黄昏时四叔先归,言已于塘市获四麻子一名,有丹孙侄用过仆妇姚阿妹引线,地保徐奎偕归,至姚阿妹母家询问,则已于日旰时移家去矣。

初三日庚戌(4月12日),雨。

上午,王升等归,言获四麻子时,在镇上郭阿六家搜得零星赃物,四麻子称同伙三人,一丁耕荣,一小耳朵,与姚阿妹拼识者也。丁耕荣与网船吴阿云之女拼识,拐逃往湖州,约初二夜会于石牌镇。比王升等至石牌镇,正获吴阿云,而丁耕荣逸矣。四麻子又称,丁耕荣有赃存李市张阿世家,乃令王升等押四麻子往搜。

初四日辛亥(4月13日),雨。

黄昏时王升等归,知张阿世家仅搜得空箱一只,夜昏黑,泊三泾,与小耳朵、姚阿妹船同碇始就获,亦天意也。小耳朵言,赃寄李市、塘市等处,后令人往搜,不得,盖妄言也。

初五日壬子(4月14日),晴。

命王升等押四麻子等入城,晚饭毕,予亦解维行。龚寅谷函来,约同入城,为谦斋也。

初六日癸丑(4月15日),晴。

晨,到城。窃犯已由捕押入监所,乃至署晤孙秋潭大令,说明原委,兼呈搜出当票赃物,请其追赃究办。钱吉庵来,约同访谦斋,丁琴孙亦至,留晚饭。谦斋卧病,似发痘疹,几殆,现虽能起坐,而丰姿销铄,壮气尽矣,不日将游西湖,再入都。乃与畅谈华严名理,殊有神解。是日,讯四麻子等,仅将姚阿妹掌颊百下,大令洵仁慈矣哉。

初七日甲寅(4月16日),雨。

钱吉庵来,谈良久而去。持视江苏省例当中,起赃当本向窃贼追给,与失主无预也。美叔晨赴苏应院试,翰青叔等则以初一日行,闻瞿子玖学使初三日始至苏城,初四日始开考云。致毕稚琛一函。映南二月朔日函云:弟侨居长安,势如骑虎,屡书促足下之出山者,实以同志太寡,郁郁谁语?欲以孟德余腥相污耳。不意老谋深算,洞烛诱敌之计,阿瞒至此,亦不能不以诚相告矣。此间米珠薪桂,实无可取,近来时事日非一日,将来之祸不为土崩,必为鱼烂。吾乡之变当在四五年,以地居江海冲衢,彼族兵力可以先及也。鄙人荚之当在西伯利亚铁路告成之后,嗣后俄、德据北,英、日割南,而天下无宁宇,左衽之变当不远也。然盘根错节,贤豪所喜,足下究心理学,明体达用,其何以待之?吾侪小人,国家之祸且从缓筹,至避祸之方、全身之计,望下次痛切彻底一筹告我,为幸。仆意此后之变,锋镝可免,而政令必苛,彼方以我为野蛮,必将以待印度土人、台湾生番相待,此所当为痛哭预筹者也。弟近写成《怀璚词》一卷,思欲付梓,其余词刻入章曼仙《题襟集》中,然弟决不甚惬,仍欲理去年江右四家之说,足下其有意乎?近日颇能读书,《韩子集解》惜无写官,少缓当可成也。廿六日函云:顷接五弟书,惊悉甥女昙化,闻之怆恻。吾哥闻素钟爱,当此兰摧,定多抑抑,然金鹿泽兰,只须添几篇文字于大集中,决不可因之久郁,致损心神也。近日阅历,以为国家之事,身肩其任者不可畏缩顾虑,存私利之见,未至其位者不可出身犯难,邀侥幸之功名。位卑而言高,罪也;立乎人之朝而道不行,耻也。此二义实为千古名论,新党之犯难躁进,旧党之苟且保全,皆与圣训相反,宜其祸之旋踵起复也。变法谈何容易?而以二三轻薄少年任之,宜其败之速也。至于今因噎废食,永无振兴之望,不可谓非诸人之罪,足下以为何如?读朱孔彰《咸丰以来功臣别传》五卷卷一至卷五。

初八日乙卯(4月17日),阴。

午后,访孟朴于虚廓村居,偕诣谦斋寓,晤谈良久而别。致映南书云:弟今岁颇思振奋,冀稍窥义理之樊,他日或可自立,乃二月中始痛杏殇,再遭胠箧,不如意事纷至叠来,佛家以魔扰败行,大道以多歧亡羊,惟有咬定牙根,不坠素志而已。矧泡影虚空,本无系著,青膻旧物,尚有留遗,循柱吏守雌之言,守孔门毋我之训,留得此身在,其余则有天焉。从者索居寡欢,弟亦独倡无和,吾邑为吴郡才薮,而寥落如此,岂乌目灵气将由此歇绝乎?示及时变一节,鄙人亦筹之熟矣,去岁云翻雨覆,佥谓鳗逃东海,必兴巨波,乃迟之久而卒无验焉。又谓天下从此定矣。愚则谓经此一番挫折,人心实从此死矣。外患日逼,内讧先溃,吾邑岩疆,受祸必早,恐如文恪之镇定,数月待寇至面委之,去者尚不可得;欲为全身之谋,须就事论事,如内讧则可依申沪,外患则可栖腹里,二者交迫则末如之何矣。鄙意水乡如昭文之任阳、昆山之蔚村,国初陈确庵诸先生避兵之所,舟楫四达,居人亦极良善,且有田可耕,不患饥饿,短衣芒履,杂作其间,呼马呼牛,物来顺应,虽有苛政,其奈我何?弟已于任阳小试其技,苟能招致沙民聚成村落,亦足保卫身家也。耦耕之约,期以五年,如不鄙弃,请以此言为息壤。《题襟集》刊成,乞先惠读,大著容少暇奉和,余不一一。前在苏城得句云:“坠花蠹魄心犹活,细雨煎春梦亦温。”颇病其纤靡,久未赓续,从者效西昆,鄙人直似钝吟矣,每下愈况,可为喟息。三门湾事决不就此而止,一发所牵,全身为动,从者洞烛事理,能决支那变动必在西卑利路告成之后否?读朱孔彰《咸丰以来功臣别传》五卷卷六至卷十。

初九日丙辰(4月18日),阴。

李允之丈来,为任阳官字圩荒田事也。钱云生自乡来,与偕至玉壶春晤程少蓉、王聘三。少蓉自浙归,聘三丈馆俞金门家。闻沈诵棠由湖北归,寓永凝巷姚湘渔家,往访之,不值。返,至严家场谒黄鲁村丈,傍晚别归。晚饭后,龚寅谷来。读朱孔彰《咸丰以来功臣别传》五卷卷十一至十五。

初十日丁巳(4月19日),阴。

晨,黄子葵表叔、何子诒由乡来,乃邀寅谷丈饭于聚丰园,下午,陆枝珊复邀诸君饭于聚丰园,晤沈诵棠,畅谈良久而别。是晚,岳家为槿儿作佛事,竟夕不能成寐。读朱孔彰《咸丰以来功臣别传》五卷卷十六至二十。

十一日戊午(4月20日),雨。

是日挈槿儿柩下乡,黎明即起,下行李毕,鼓棹行,东北风颇大,逆舟作鞺鞳声,既而雨大,风顿缩,抵白茆则易为西南风,雨亦渐止,到家只四下钟耳。槿儿柩置陈泾桥祠中。谦斋刻期入都,府札由差地协复,托寅谷表叔入署为之缓颊。窃事已讯数堂,由署备文至湖州武康县捕丁耕荣,恐捕役之或故纵也,令王升同往以监察之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外集》三卷卷一、二、三。卷一录奏议条陈,卷二录应试制策,卷三则拟策也,《治法》、《铨政》、《漕运》、《风俗》诸篇,贺氏录入《经世文编》,盖讲求有得之言,非空谈经济者所可摹仿也。

十二日己未(4月21日),晴。

黄少彭初五日来书,言任阳西人已来开种,官字号存四十亩,未能即开,翔字号百廿亩外,有本地人欲开种卅亩,惟闻系城内言氏之地。兹择于初五日开坝,需造小桥二条,两堍需钉木桩,朱厅东壁又坍,拟略为修葺,门窗不易修,姑缓之。附上丈量册二本,陶家角即郭圩,欲提出否?内如大羊庄十二图、念贰半图,纳芜圩未知图分均未报案,未识欲另报否?水墩圩有江北人欲卖地四千步,每千步洋十元,先付一半,未识尊意若何?益少阶欲附股,鸿祥欲其另贴洋一二百元,补去年各股之亏折,尚未有成议也。毕宅顶首除扣三个月房金外,尚余十数元,闻周子中已算讫,又有钱康处洋两元,亦须嘱子中收还。华君安初九日来书言,去春失物亦是寒食之宵,镇上赌博未能绝迹,不免有所勾引云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外集》二卷卷四、五。四卷拟策,《弭盗》一首最切实有用,五卷录《申请公移》,蔼然仁者之言。读诸联《明斋小识》三卷卷七、八、九。

十三日庚申(4月22日),晴。

周少梅来,知科试惟刘培卿列一等,翥叔、丹侄均未获售。生题《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,是天受之;使之主事而事治,百姓安之,是民受之也。天与之,人与之》,童题《地非不足也,而俭于百里》常熟、《地之相去也,千有余里》昭文、《可以人而不如鸟乎》次题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外集》一卷卷六。此卷皆应酬之诗,可删。卷末附《崇祀录》,亦不足存。柯崇朴《状》颇翔实,可存。读诸联《明斋小识》三卷卷十、十一、十二。

十四日辛酉(4月23日),晴。

静坐径日,颇觉此心把握得定,然此危机也。一转念则高山峻渊相迫而至矣,乃叹《禹谟》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”八字,真道得出一段捉摸不住境象也。读王绂《书画传习录》二卷卷一、二。甲集论书,乙集论事,颇多隽语,时有远致,洵书家之宝筏,画家之南针也。《论画》一集,山水、梅竹,部分类厕,各取其精纯,尤为钜观。

十五日壬戌(4月24日),雨,下午止。

翰叔等昨晚自苏城归,知美叔弟亦未获售隽,此次并不搜检,可为知大体矣。读王绂《书画传习录》三卷卷三。书分十集,丙、丁、戊三集则书事丛谈也,凡六门,曰道德,曰事功,曰风节,曰文章,曰逸迈,曰雅韵,配合未为妥协,而采辑之功亦勤矣。道德门列周子、二程子、张子、邵子、司马文正、杨龟山先生、朱子、张南轩先生、陆象山先生、蔡西山先生、陆抚阳先生九龄、真西山先生,而韩昌黎以下则列文章门,可谓知所择矣。卷中附《龟山字说辩》,亦精凿可玩绎。事功、文章门皆谨严,风节、逸迈则稍泛滥矣。《雅韵篇》列韵语、韵事、韵人,而韵语与甲集论书复出,韵事不另列,即取之道德以下五门,韵人曰王右军、米海岳、李龙眠,取此三家,殊不解其命意所在,所谓嗜好与俗殊酸碱者非欤?

十六日癸亥(4月25日),晴。

龚寅谷来,知谦斋事署中批差地复禀,云须令各该家丁切实具陈,然后肯出详也。娄东武静如丈病殁,回忆去岁谒于太华斋中,相去不及一年,而已作古人,娄水老成又弱一个矣。读王绂《书画传习录》三卷卷四。己、庚、辛三集则画事丛谈也,亦分六门,曰全艺,曰精敏,曰风教,曰知几,曰灵异,曰荣遇,杂采轶闻,致病琐屑,且以常人罕能学步,而谓之全艺,其实若所举张平子、嵇叔夜、范宣子诸贤,尚未能副斯名,况下此者乎?录谢灵运而论其文人无行,然则何不屏弃之为愈乎?戴嵩之牛,包鼎之虎,日观之蒲萄,擅长一艺,又乌足冒全艺之名?精敏一门稍雅饬,然一人事迹前后错见,亦一病也。风教门颇有意旨,而金铁混淆,知几门亦具神解,而淄渑合揉,篇首列蔡伯喈、张茂先,皆不知几之甚者也,惟灵异、荣遇二门颇足以资多识备雅谈,可谓全书之后劲焉。

十七日甲子(4月26日),晴。

偕翥叔至何市观桂村书院所造惜字炉,饭于何子诒家,黄子葵、龚寅谷来,议开城隍庙前新河事,约十九日祭坝,归家已上灯矣。读嵇承咸《书画续录》一卷,梁溪《书画征》一卷。《传习录》为承咸所刊,此则所续之壬、癸二集也,《续录》皆有明一代书画家,《书画征》则梁溪一邑人文也。读《翼教丛编》六卷,此书为湘人攻康有为、梁启超而作,首卷录朱侍御一新《洪给谏良品》、《与康、梁诸书辨新学伪经考》,归狱《刘歆之谬说》,四卷录叶吏部德辉《輶轩今语》、《评正界篇》、《长兴学记》、《驳义读西学书法书后》、《非幼学通议》、《辨康梁学术之支离》,五、六卷皆湘人学会攻讦之书问,其中颇有名论,如云:汉之公羊尊汉,今之公羊学尊夷。又云:公羊之学以之治经尚多流弊,以之比附时事更启人悖逆之萌,可谓扶其根株,至于民权平等、合种通教,诸说更不足辨矣。

十八日乙丑(4月27日),晴。

得黄少彭十七日函,内附沙鸿翔十三日书。与徐印如函云:得手教,延久未复。以中散之懒,兼有陈思金瓠之伤,意兴落寞,不知人世间更有何等欢娱事。少蓉丈在城晤谒一次,藉知从者近况。补帆、谦斋皆有浙游,而鄙人漠然若无动于心,乃叹情有时而涸,虽山水之温丽不足以针砭沉疴也。梅生同年处有管秀川《文献志》一部,拟向之取回,此书不易购索,倘梅生不在苏,当修函托足下转送也。华厦闻瓶师四月中要迁居,炳华既不来,常空旷易坏屋,前书云于足下有益,即是安宅无旷之意,非有他也。但内姑母意仍不定,周沈巷新居一时亦未有售主。前日在城晤陆枝珊,颇爱尊宅,倘得宽其典限,令彼多出二三年,以为从者上兑之费,如何?祈从速复我为盼。前托购《白田草堂集》,亦祈付便足带归。弟本拟侍家慈瞻礼天竺,后因事阻,致未能来。刘海臣师久未通音问,从者如欲托其扶持,下次信到,即以函渎可也,余不一一。读陆世仪《桴亭先生文钞》二卷卷一、二。桴亭有志经世,所言皆切实可行,讲义亦明白晓畅,无些孑腐气,为国朝诸儒之冠。桴亭之学以居敬穷理为根本,《思辨录》一书条理精密,亦辟良知而无叫嚣气习,学术最为纯正。

十九日丙寅(4月28日),晴。

毕稚琛十二日函,云亦亡一儿,大约皆非吾辈儿女也。是日为新河祭坝之期,午后偕翥青叔、李念萱侄倩步至何市,与诸君晤谈。黄子葵表叔招饮,肴馔丰盛,不觉醉饱,归家已上灯后矣。读陆世仪《桴亭文钞》四卷卷三、四、五、六。读《答吴燕余寄论开刘河书漕兑揭》,指陈利弊,语语中肯,想见蓬庐高隐时讲求有素,亭林意在师古,而先生则务通今,然其《答葑溪钦序三书》云:“《思辨录》皆补偏救弊之言,创制立法则非圣君良相彻首彻尾大大制作一番,未可遽云复古,而制作之法则必以封建、井田、学校为本,有《治通》一书专言此事。”知先生措论时事,特补救偏弊耳。今时安得先生者规画一切,去其稍病民者,行其可利国者?本原之地日强,外侮不攻自溃,而又惜《治通》一书不得见,不知封建、井田何以能行之无弊也?

二十日丁卯(4月29日),晨大雾如雨,日渐高始散。

王升自城回乡,知丁耕荣已于十五日在武康县二都镇缉获解署矣。黄少彭来书云:去岁之帐已将大略结出,增入维新开来之帐,又有台从来任船钱乞代添入,俟维凤等薪水付出后再行照股分派。今岁南京庄及新庙后所有芦草等出息拟包与本地人,其价从廉,可免滋事,而省看守,二处约可得洋百元左右。惟新庙后须略做小岸,约费钱十千左右,坝上要办闸板交圩甲经管,各佃稻种已浸,借去谷不过五担余,尚余谷十担余,拟俟付砻碾好后即送至府中。附上出入总数帐一本、岸总一本。岸工维新云:大小高低段之不同不能结出,是以将岸总呈上。挽武静如丈联云:家近武陵源,忆从白舫清游,一掬仙心凌太华;名登耆旧传,留得沧江余韵,百年诗派振娄东。丈所居室曰“卧游太华之斋”,盖家藏王弇州重摹王安道《华山图》,故以名斋云。冯仲帆自沪上寄一函云,前托询横沥河漕抚藩房费,陆静涵说定秦关之数,前开李墓不在内也。盖工需向善后局暂拨,三处皆需笔墨费。静涵,太仓人,为抚户房书,与仲帆素稔。墨笔点勘陆世仪《桴亭诗钞》四卷卷一、二、三、四。《桴亭诗选》入娄东诗派者予未之见,选入汪端明《三十家诗选》者皆集中上驷也,予最爱其《黄孝子诗》,可与亭林《天寿山》一首抗衡,七律尤沉雄激越,如《答嘉禾屠昭仲》云:“十年闭户双蓬鬓,五月行歌一敝裘。”《送懒云师归云南》云:“老衲生涯灵洞雪,孤臣心事海门潮。”均力追唐音,不知汪氏何以遗之?

二十一日戊辰(4月30日),雨,午后稍止,夜大风。

胡丽生来,言窑镇昨晚有难民百余人过境,衣履整洁,不类逃荒,且买纸钱于古庙焚化,询之,曰有老妪死也。夜则聚赌,银钱充牣,佥谓铁算盘之流亚也。家大人言,粤匪乱前,吾乡亦来一种类此之难民,去时,汉亭曾叔祖箧中墨西哥银百余枚已不翼而飞矣,殆白莲教之遗孽欤?致书毕稚琛,汇银六百两,托宝昌庄转寄。墨笔点勘陆世仪《桴亭诗抄》四卷卷五、六、七、八。《寄李映碧廷尉》云:“吾生自爱陶元亮,此事宁烦华子鱼。”《题静观楼》云:“海气朝升春旭满,星文夜聚故人来。”亦可颉颃卧子,平揖梅村。《汪氏诗选》云:“先生与归元恭屡唱和,独于亭林无只字酬赠,两贤若不相识者,是亦一奇。”按《文钞》中附《元恭来书》云:“向为弟言顾宁人兄,今见宁人,弟亦极口盛德,渠亦深企仰。两贤皆天下之士,近在数十里内,却不相识,亦是异事。然今一见,各吐其胸中之奇,必皆恨相见之晚,相与之谊,相欢之情,当不啻古之侨肸也。”先生《答书》云:“顾宁人仪响往已久,未得把臂,前枉顾时,仪适同葛瑞五在唐市访顾宁人,两不相值,见时幸致声。”知两贤闻声相思,神交已久,不徒在语言文字之末矣。

二十二日己巳(5月1日),时雨时止,天气骤冷,古人所称麦秋也。庭前众绿怒生,牡丹已谢,柳絮不飞,野榆花蔌蔌乱落,小立风前,不觉怅然。

伤风微热,酒不能咽,意兴萧然,如坐穷谷。检读近人所为清议报,知新报指斥朝政,无所忌讳,不禁废书三叹。读陈瑚《确庵文钞》三卷卷一、二、三。确庵之学不亚于桴亭,其文则鲸铿凤绚,一洗讲学家拘墟陋习,讲义尤明白晓畅,其学以迁善改过为日程,归宿在一个敬字,敬只是求放心,其示人下手工夫可谓深切著明矣。其论讲学云:“古人讲学与后人不同,古人讲学不过贤师良友相聚一堂,把天地间义理、古今名物象数讲求讨论,与夫终日,所言之言,所行之事,一动一静,互相劝戒,正其所得,考其所失。”“后人讲学未免蹈袭禅门套【子】,聚集徒众,登座说法,树立门户,党同伐异,大率口耳之学,与身心性命绝不相干,甚至为名而不为实,为利而不为义,较之战国处士横议,晋人清谈,有何分别?所以三王之后,张江陵持政,禁绝道学,原是讲学的不是……。故讲学必要躬行,但讲学而不能躬行,流弊便不可胜言。”可谓切中身心矣。又以宋儒说穷理持敬,人或疑为迂腐,易以读书做人四字,更浅明易晓,达上澈下。桴亭从祀孔庑,而先生尚有待也,此则后学之责也。先生讲习经世之学如治病,说之规画漕弊河工,犁然心目,是体用兼备之纯儒,岂迂疏不达世务者所可比哉?《读藏书日纪序》云:“论者或咎其《水浒》一书为流寇披猖之祖,而不知《藏书》之害为更酷【焉】。”是《水浒》一书出于李卓吾手笔,亦足以广异闻。(李卓吾有《水浒》评本,确庵当指此。)

二十三日庚午(5月2日),晴。

吴市人王姓来,持旧书画求售。予购《砖塔铭》、《黄叶和尚碑》两纸,顾沄山水、何畋隶扇二页,洋壹元二角。沄字若波,近时人;畋字学山,桂村人,何义门笔法由其指授,诗宗钝吟,而无其纤靡之习。予爱其“地是未经游处好,人于初得见时真”一联,谓深入宋人堂奥也。与龚寅谷表叔书云:河工报销须合南横沥在内,从前开挑市河,原禀只有五百余千之总数,申明应造土方收支各册,俟全河开浚,一并报销,则此次不容含糊过去。花布捐本为南横沥而设,今藉以为建造书院之用,去岁六月桂村书院报销册亦只有二百余元之总数,申明细数,俟另册呈核。此次全河报销则花布捐亦应清结造册,一同报销,除将尊处河工垫用之款若干,侄处书院垫用之款若干扣除外,该余若干作何项开支,亦要酌商妥善,庶几头绪逼清。此后捐项或停或展,亦祈酌夺,为盼。时寅谷期予于廿四日必要至城,予以伤风不能出门,故具函言报销大概情形云。读陈瑚《确庵文钞》三卷卷四、五、六。《为毛潜在乞言小传》云:“江南藏书之富,自玉峰菉竹堂、娄东万卷楼后,近屈指海虞。然庚寅十月,绛云不戒于火,而岿然独存者惟毛氏汲古阁……。其制上下三楹,始子讫亥,分十二架,中藏四库书及释道两藏,皆南北宋内府所遗,【纸理缜滑,墨光腾剡。】又有金元人本,多好事家所未见。”按,万卷楼为吾邑杨梦羽藏书处,不知娄东属何人?予欲考诸家藏书始末,录此以当息壤。陆、陈二先生《文钞》,蒯德模为太仓州牧时所刊也,据叶氏裕仁跋,《桴亭文稿》十卷,无刊本,确庵文有汲古阁刊本,毁于寇难。张清恪所刊,只得桴亭文不全本,确庵文未之见也,不知在《正谊堂丛书》中否?近时唐蔚芝农部辑刻二先生遗书,当专函询之,或可得梗概也。

二十四日辛未(5月3日),晴。

横沥口祖茔自粹卿公以上,旧谱失其名字,有野榆三株,频岁为猪獾踞其中,附近田中之麦豆俱受蹂躏,乃饬邻人剃草塞穴以驱除之。杨子鹤镜中影,其所自绘,鱼翼《海虞画苑略》所谓“绛帕蒙头盖”,以胎仙自况者也。予得之鹿河唐氏,册凡三十六页,名人题咏者五十余人,亦艺苑钜观也。黄少彭荐一装潢匠来,嘱其重装,兼以翰青叔所赠孙心青行楷挂屏媵焉。陈确庵《五祀说》云:“世俗有祀五路之举,遍于国中,谓之利市。君子不言利,吾家世不祀五路,不以利为利,故废之也。然闻之古人祭行,盖道路之神也,五路之说殆昉于此,今拟远行则祀五路,因亦定其仪以附五祀之后。”据此则姚补篱释为行神,亦未可厚非,特不以礼行混五祀之,祀井而附其仪于五祀后,殊有卓识。姚氏据误本月令为说,犹未免经生墨守家言耳。墨笔点勘陈瑚《确庵诗钞》四卷卷一、二、三、四。钱塘汪氏《明三十家诗选》录确庵诗附桴亭以传,故所采较少。予谓二人工力悉敌。娄东诗派云:桴亭以浑灏胜,确庵以沉雄胜,可谓定评。七律风骨高骞,远驾梅村,汪氏所遗者,如《怀黄冠蔡伯仁》云:“张俭外黄亡命日,朱家关内置奴时。”自注:余乙酉避地主人也。《春日》云:“饷米一蓑冲雪去,市鱼孤棹带花回。”《陶九皋远游言别》云:“四方投分宜矜慎,千古伤心是乱离。”《次韵刘文成夏日杂兴》云:“茆屋未秋风已破,秫田多水雨先愁。”《秋水》云:“霞明山鸟独归去,雨歇林蝉齐有声。”《黄摄六吉州生日诗》云:“吴山楚水伤心画,越鸟江花溅泪诗。”《白璧》云:“但得酒星明似月,从他箕舌大于瓜。”《春尽日病中自遣》云:“但有暮愁微雨后,更无春梦落花时。”《和虹友怀汉槎》云:“曾记去年花里别,岂知今日笼中囚?”《寄怀登善》云:“宣室席逢中夜召,舂陵诗为一隅忧。”《送诸湛庵客游疁上》云:“囊底诗篇题甲子,箧中书卷续阳秋。”《追悼我完师》云:“一自龙髯归紫极,便将虫臂付青天。”俱苍秀雄浑,可作摘句图。乐府如《虎》、《疁水》、《滇南路》、五古如《斯友堂诗》,魄力深厚,不愧大家。予尤爱其《赠文介石》第六首云:“尚有将军出汉关,小朝廷是旧江山。文犀输贡哀牢国,狂象前驱板楯蛮。钜鹿马嘶秦楚际,王官人在乱离间。归心且付东流水,待到蒲轮始放还。”咏滇事大有唾壶系缺之概,汪氏录其二、其三,而独遗此首,窃所不解。诗可以兴,可以观,洵然。先生《和瞿有仲读史杂咏》云:“唐宫宣事向铃严,赵宋銮仪不避嫌。只有圣朝家法好,从来金殿不垂帘。”《和有仲观剧》云:“曲曲明珠转玉盘,声声吹向碧云寒。无端愁杀江南客,袍笏威仪见汉官。”一则述胜朝之故事,一则恸沧海之改观,沉郁苍凉,令人不堪卒读。先生辑当时隐君子诗,名《离忧集》,及门诗名《从游集》,并有汲古阁刊本,又有《顽潭诗话》抄本,俱未见。

二十五日壬申(5月4日),晴,午后阴。

昨,沙溪顾子芬有书来,为其家有任阳田数十亩,为经造盗卖张云梅处。子芬家自粤匪乱后,久未完纳粮米,户名已改孙少峰者四五年,而顾不知也。去年曾向云梅询问,则云须俟少峰归,今少峰久不归,则此田终无著落也。予以与云梅熟识,难于下手辞之,且言必思所以制胜之法而后可作调人,仅恃口舌折冲无益也。与冯仲帆函云:苏城别后,得鸿翔书,言暂回崇,再约期晋省。陆函收到,任阳已开种,数事妥协,勿念。惟本年须请勘造册出详耳。与邵甘甫函云:前由维新带上禀件,不知已投否?何以久无信也?闻蔡霁峰为吴淞谷宝瑞所控,管押法公堂,正可乘机进取,所谓人满则天概之也。墨笔点勘陈瑚《确庵诗钞》四卷卷五、六、七、八。确庵游楚后,诗境愈上,七律更沉雄激楚,前无七子,后掩陈、吴,如《哀缘江郡县》云:“人住赤眉烧后宅,鸡鸣白马踏残桑。”《题吕仙祠》云:“壶里乾坤无战斗,人间陵谷有兴亡。”《湖南》云:“何必湘君才下泪,纵非贾传亦伤神。”《闻雁》云:“诗成郑谷他乡日,书系苏卿故国年。”《楚宫人》云:“胭脂波冷春何在,云雨台空梦已荒。”《秋思》云:“灭灶怕因人共热,吹灯羞与魅争光。”《自悼》云:“方丈书巢盘马磨,半生家产钓鱼竿。”《喜遇夏子音以著作见示》云:“蠹啮竹编书作命,鸡生醯瓮酒为年。”《三月十九日》云:“恨来短发还能竖,灰后雄心竟不飞。”纯是商音,能使闻者起舞。乐府如《久别离》、《磨兜坚》、《音节》、《入古》、绝句如《斗鸡》云:“先朝债帅能如此,不把河山送别家。”遇物感慨,卓然大家。理学家诗多涉陈腐,惟陆、陈二先生兼擅词章,平生一瓣香,愿为娄东爇矣。

二十六日癸酉(5月5日),雨。天气骤寒,与昨燥热时疑有三四月气候之差。

冯仲帆来书云,廿二日午后到苏,沙洲局钱君一函早经投去,尚未批出。鹤舲诸君廿四日去会晤后再奉闻。仲帆此书廿三日发,予昨一函托翥青叔由沙溪寄璜泾。《苏报·记在礼教》云:该教津门最伙,常著白衣冠,或白线辫绳,或一布腰带,资格愈深,孝服愈重。入其教者大半兵役混星居多,公所设僻静街巷,所内有老师父陪坐者,每岁集会教,又名摆斋,其期则在上元浴佛,中元腊八等日,传授秘诀,有八大戒,曰不敬祖和先,不养鸡和犬,不打架,不生气,不吃烟,不喝酒,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且有五字者,上不传父母,下不传妻子,重如泰山,轻如鸿毛,如敢泄漏,霹雳殛身,问所云则观世音菩萨五字也。遇宴会或以烟酒奉敬,则以在礼对,或云有门坎,每岁元旦五更齐赴西郊外尹姓坟场打坐朝参,名曰上尹爷坟,盖此教实尹姓肇始也。尹姓,嘉道间津郡西关外人,贸易为生,一日,西关外有疯道人,衣服蓝缕,趺坐廊檐下,数日不去。居人异之,环绕者三匝,尹姓挑凉粉赴市,见道人,置担问曰:“汝有何能?”道人启目视之,曰:“无他,能吃耳。”尹曰:“汝能罄我所挑之凉粉乎?”道人曰:“能。”尹与之,辄尽,回家取给之,又尽。旁观以为异,稽首下拜,道人起,径行。尹尾其后,不知所之。居人咸谓尹遇异人,指日可成仙,尹于是舍去旧业,即所居设香坛,施符水,愚夫妇信徒日众,凡有疾病咸往祷求,尹更造作大言,以相煽惑,从此收召门徒,独树一帜。尹姓物故,其徒分立门户,愈传愈广,盖在礼教缘起如此。夫白莲、八卦诸教,其始皆煽骗钱物,终以倡乱祸延数省。粤逆亦窃耶稣教遗绪,谓天父天兄者,鄙俚不堪而流毒遍天下。一星之火可以燎原,一蚁之穴可以溃堤,彼在礼非其流亚欤?抑闻南方有所谓糍团大被教者,其踪迹诡秘,徒党众甚,与在礼同,而有司不知禁止,绅士不知防堵,农商习处而安之,幸而卵育于尧天禹甸之中,不幸窃发,必有受其祸者,深冀我言之不中,则闾阎之福也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一。桴亭所编《节韵幼仪》,据《从祀录》列《未刻书目》中,不知今世尚有传本否?

二十七日甲戌(5月6日),阴。

祖茔除草未毕,因复鸠率工人整治之。晨起,闻催耕鸟声,是日木棉下种,早者已种七八日矣。立夏日俗有秤人之戏,谓不蛀夏,不知始何时也。书以再传而失真,《经世文编》录桴亭《思辨录》择取极精,然有谬误二事,《论官制》云:“鸿胪、太常、光禄可并入礼部,国子监当格外独尊,不录侪于诸卿。”今《文编》改云:“国子监亦可并入礼部。”不知先生明云:“祭酒天下之师,隆重师儒,乃治天下第一要义。”正四品且非,况从四品,乌得并其衙门裁之乎?此一误也。《论封建》云:“治天下须用得几个县令好,县令古诸侯也。”今《文编》改云:“治天下须用得几贤督抚,贤督抚,古牧伯也;治一省须用得几贤县令,贤县令古诸侯也。”虽与今制密合,殊失先生循今郡县之制,复古诸侯之爵本旨,此一误也。古人议论各有见地,不可以己意点窜,致失其真,魏默深犹未知此义。叶裕仁《归庵文稿·书张氏所藏诸名贤墨迹后》:有亭林书索观《思辨录》,时亭林在都中,书云:“付东堂邮呈。”东堂,郁植字。先生集中有《送东堂北游诗》,在康熙五年丙午,此书当在东堂入都以后,是亭林与桴亭鱼雁通讯,何至有若不相识之疑哉?龚寅谷复函,云从前开浚市河,目下南横沥全河开挑,理应一并报销,应造土方收支各册,当即汇核誊正,拟出月初一日买棹赴常,订定同往。予复书,言准初一晚赴城,勿愆期也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,卷二。此卷是桴亭学术宗旨所在,如云:“学者欲学圣人,须是立志第一。”又云:“人志气少,只要能知耻亦好,有志近乎狂,知耻近乎狷,狂便是好仁者,狷便是恶不仁者。”又云:“立志与取友相表里,能立志然后能取友,能取友益见其能立志。”又云:“居敬穷理四字是学者学圣人第一工夫,彻上彻下,彻首彻尾,总只此四字。”又云:“居敬工夫予得力一天字,穷理工夫予得力理一分殊四字。”又云:“予初起手得力一仁字,后来又得力敬字、天字。”按,桴亭之学以居敬为本原,以立志为先务。予因此悟得《论语》三层工夫:一有志,三有耻,三有恒。当另为说阐明之。

二十八日乙亥(5月7日),晴。

王升自城归,得徐印如廿二日函,云来浙定于何时,乞示确音,因出月初拟还常,恐相左也。予函十八寄,印如发此函时犹未见予函,故有何时来浙之询。又黄惠甫十三日函云:月初在川沙晤鸿祥,知五团事已有把握,拟即筹款来虞,因吴映帆欲晤王君,以故迟迟,兹嘱祥卿往南汇询明,会同诸友来虞,恐悬念,先此驰布。窃赃已当者须失主备当本往赎,予见印谕而始知此事之确。省例所称当本向窃贼追给者,盖犹在当商具呈立案之前也。京师多榆,簸钱满地,作饼亦颇有风味,予家绕宅多野榆,日来落花满庭,甚细而色微黄。考陆玑《草木疏》,榆有十种,叶皆相似,皮及木理异。《尔雅》释榆者三:一曰枢荎,郭注今之剌榆,疏《诗·唐风·山有枢》是也;一曰“无姑,其实夷”,郭注:“无姑姑,榆也,生山中,叶圆而厚,所谓芜荑是也”;一曰榆白枌,疏《诗·陈风》“东门之枌”是也。《群芳谱》:榆一名零,一名枢茎,有数十种,今人不能别,惟知荚榆、白榆、剌榆、榔榆数种而已。按,枢茎即《尔雅》枢荎之误,荚榆、白榆皆大榆也,大榆二月生荚,榔榆八月生荚,见《本草》。今之落细花者,俗称野榆,可为桌椅等物,又称椐榆,未知属何种也。段氏《读尔雅》榆白句枌,云别榆一种,见《说文注》。《说文》:“榆:榆白,枌”,此用释木,文枌榆也。枌榆连篆文读,榆之一种,梗山枌榆有束荚可为芜荑也,此又枌榆之一种。《齐民要术》分姑榆、剌榆、山榆为三,云剌榆木甚坚肕,山榆可以为芜夷,依许说,则剌榆,山榆一物也。贾氏言种植得诸目验,与许书不合。姑榆段氏云即周礼之橭,杜子春作枯榆,郑注《周易》:“大过曰枯”,音姑,谓无姑山榆是山枌榆,即《尔雅》无姑之证,然又与《齐民要术》不合。耳目近习之物混淆难识别,于此见博物之难。为周少梅写团扇两柄,为诸小梅写善之款七言款对一付,腕力弱几不成字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三。“格致只是辨天理人欲,天理人欲另是是非两字,是便是天理,非便是人欲。”何等直截了当,后儒千言万语,只可覆酱瓿耳。

二十九日丙子(5月8日),晴。

翰青叔至何市拓三官堂前管一德《浚河漕横沥塘碑记》,余以体中小有不适,未往。偶因祖茔穴猪獾事,考得獾是后出字,当作獾,或作 ,亦后出字,《说文》“獾,野豕也”,《正字通》引李时珍曰“貒,豕者獾也;獾,狗獾也”,二种相似而略殊。《尔雅·释兽》“貒子,貗”,注:“貒豚也,一名獾”,此即指今猪獾也。又“狼,牡;貛,牝”,狼此指牡狼,一名獾,与猪獾别,至狗獾只种类稍别于猪獾,可以獾统之。又读《格致镜原》,引《事物原始》:“獾色黄而微黑,尾短毛臭而肉膻,善为曲穴而避藏,防人害也。”《五杂俎》:“獾如犬,穴地中,常以夜出田野觅食,鸡鸣即还,其行皆有熟路,土人觅其穴,置罟于穴口,鸡鸣时纵犬嗾之,奔而入穴,即获焉。其肉腯甚,不能多啖也。”按此二条似皆指狗獾言,猪獾肉可食,其性则二物无少殊,喜穴高阜,多为洞以便出入,古坟墓、古庙、旧宅皆其巢窟也。去岁游杭州,徐印如录示无名氏《圣湖秋兴》八首,有句云:“自强总赖天行健,矫首觚棱有所思。”感慨苍凉,若预知有八月归政之变者,可谓智者矣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二卷卷四、五。先生云:“学字虽兼知行,然毕竟知一边多,盖能学然后能知,能知然后能行,知是知此学,行是行此学,天下有知而未能行者,断无行而犹不知者。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。”此论治术,非论学术也,于此悟阳明良知之说之偏。四卷论读书之法,切近易行;五卷因著述亦格致中事,而推论古文、诗歌、经义,亦非帖括家所能梦见也。先生云:“凡人好作古文辞,只是义理不深,看得辞章有味,故往往技痒。”予则因义理不深,而思学为古文辞以阐明之,谅亦为先生所许也。

三十日丁丑(5月9日),晴。

致王聘三丈书云:《李墓塘碑记》及《四书论跋》呈上削政,为幸。玮于古人文素未究心,近岁稍有志向学,以桐城、湘乡为师,而才力窘弱,往往辞不足达其理,理又不能举其辞,刻意简炼而不知已伤于芜秽也。《碑记》改定后乞画纸格付玮,拟恳胡敻修孝廉一书篆额,用否亦祈赐书详示。尊处有《爱日精庐藏书志》,乞检《琴川志》一条录寄,玮思将此书付刊,卷首录考证。据阮文达《四库未收书提要》、钱竹汀《养新录》暨《皕宋楼藏书志》、《铁琴铜剑楼书目》,不知他书尚有可引据者否?唐吉士馈鲥鱼,知良保病近日稍有转机。璜泾院试,隽者二人:邵征久、沈少蓼,提复而未隽者一人:许惊百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二卷卷六、七。二卷是论诚正工夫,其要旨云:“诚意是敬字逐条工夫,正心是敬字一片工夫。”“诚意之敬如有物在彼而把镜照之,正心之敬如明镜在此而物来自照。”“一心偶正便是诚意,无意不诚便是正心。”剖析微至,真是一掴一掌血,一棒一条痕。先生论操心云:“舜光问日来用力操心,反觉心中扰扰,何也?曰:‘此正是汝心清,故舜光未达。’予曰:‘汝向来未尝操心,虽心中终日扰扰,何由知得?今汝知得心中不清,是汝心清于往时也。’”予近学操心,心中时觉憧扰,以为进德不猛,故私欲纷乘耳,读先生书而始恍然。人工夫不是忘便是助,助便是过,忘便是不及,要之只是不能有恒。此言可与予论语第三层工夫是有恒意相印证。

是月读朱孔彰《咸丰以来功臣别传》二十卷、《翼教丛编》六卷、陆世仪《桴亭文钞》六卷、陈瑚《确庵文钞》六卷、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七卷,皆有用书也。诸联《明斋小识》六卷、王绂《书画传习录》八卷、嵇承咸《书画续录》一卷、梁溪《书画征》一卷,皆无用书也。朱笔点勘陆清献公《三鱼堂外集》六卷,墨笔点勘陆世仪《桴亭诗钞》八卷、陈瑚《确庵诗钞》八卷,虽功不加修,业不加进,然读陆、陈二先生遗书,识得一敬字,是切实下手工夫,不至泛泛无所宗主,三十日光阴未为虚掷矣。

 

四月朔日戊寅(5月10日),晴。午后阵雨,炊数升米时即开霁。

昨晚,祖茔獾又掘一穴,令猎人任关顺往,捕得一獾,重廿余斤,犹是最小者。黄少彭书云:今晨接到令亲郑步青书,为新庙后百廿亩荒田事,但此田去冬该处农民顾湘等亦联名报垦在案,新庙中有孙大令告示张挂,今正已略为开垦。顾湘等忽弃之如遗,郑君处如何回复,祈示知。窃案如来沙溪提赃,不必备当本,倘当中不肯,镇上诸友均欲与当中为难,缘当中不肯让去入当每洋三文,遇公事不肯捐。萃卿兄嘱弟先行关白,附郑步青兆嘉来函,云弟有坐落东一场四十二都六图翔号荒田一百廿亩,系门人言君学之产,绝售与弟处多年,除已经垦熟起租外,尚存一百余亩,向归原佃张德和经理,岁收芦租钱十余千文。去岁因阁下设局任阳开垦无主荒田,闻此田亦来勘丈,当遣侄孙子颖到府面陈一切,意欲自行开垦。今春已将圩岸加筑,因垦费甚巨,农具亦未购全,是以延搁,恐贵局诸公未悉原由,故特端函致意,且俟子颖科试回来,再与阁下面商可也。徐印如专人来函云:在浙奉手书,一切读悉。弟因舍妹病故,昨晚驰归,有要话面谈,已函订似逸明日同访阁下,细商一切,如有暇乞挂帆过我,尤妙。予以即日赴城,约于城中面晤。翥青叔自沙溪归,携邵甘甫函,云顾维新来字言,戴、邵二姓之禀已于三月廿三日由叶兰生手进,未知何日批示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八。“修身工夫博言之曰貌、言、视、听、思,五者约言之只是一个敬。“二语是先生一生得力处。此卷多切于人事,实入道之根荄,取人之准的,如“【只】头容一直四体,自入规矩。”“踞坐交膝,虽细事,然习惯,则体终不庄,终非有道气象。”“凡人语言之间多带笑者,其人必不正。”“笑【有】近于阳者多君子,【有】近于阴者多小人。”“人视瞻须平正,上视者傲,下视者弱,偷视者奸,邪视者淫。”“后生断不可以言语先人。”“刻者锓削之端,薄者消亡之渐,后生而习于刻薄,吾有以识其将来矣。”“酒醉后各有天性,有乱不可言者,有多笑语者,有惟思困睡者,有醉则胸怀愈益洒然,即倦亦不过少瞑片时者,此处即有贵贱贤愚之别。”“人能常知此身之贵,常念此身之重,则自能不淫于色。”此九事者以之持躬,以之观人,以之取友,便觉得此心帖然,如有把握,语言动止不必矜持,而自能合范矣。先生真锡我百朋哉!

初二日己卯(5月11日),晴。

翰青叔拓上真殿、三元堂诸石刻,归,因为排比年月,录出原文,为他日纂《桂村小志》之用。午饭后开船赴城,何市登岸,饮于熙春堂药肆,更鼓始解维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九。“昼坐当惜阴,夜坐当惜灯,遇言当惜口,遇事当惜心。”又“闲时忙得一刻,则忙时闲得一刻。”又“待小人只不使无忌惮足矣,不必绳之过急。”俱可为座右箴。

初三日庚辰(5月12日),晴。

晨起,舟已抵大东门矣。至岳丈家小坐,钱云生来,龚寅谷亦来,言定横沥河漕报销事,嘱工房书金幼云造册。夜,钱云孙招饮于聚丰园,晤王聘三丈,言《李墓塘碑记》已招工画纸格,嘱夐修写定,便可付刻矣。兵燹以前,漕事浮收愈甚,总书气焰亦过于今时,而所为举帮者则吃短数之魁首也。兵燹以后,名为清粮而实未清,总书气焰稍杀,而举帮则有所为会试费者,每值公车北上之年,往往有闹总房之事。前乎此者予不知,予所见则如黄谦斋、张双南皆著名者,谦斋闹漕名最大,幸无事;双南则以打总书童子丰,为李梅孙同年通禀各宪,几为所窘,曾圣与、蒋石枫两丈排解之乃已。前乎双南者,有丁润生同年,为总书王敬之所殴控,几不胜。盖我辈诚束身自爱,何致为胥吏所窘辱?咎实由自取也。不意今岁复有归孝廉宗郙一事,可叹亦可笑已。归孝廉,胡夐修之高足,少年进取,里党交羡,乃以漕米短数,与总书汤右卿哄于总房,闻为汤右卿所辱,则未知其审也。孙秋潭大令泥归君朗孝廉出场,嘱汤佑卿亲往赔罪,如是则可寝事矣,而孝廉心未慊,控于瞿子玖学使,以掯串索费殴辱为辞,饬府亲提。孝廉慑于彦咏之太守之精悍,汤书又利口,不能折证,掯串则非其时,索费则无其数,殴辱则当时并未验伤,诬控属实,打总房属实,抗粮属实,包漕属实,一一具结。问以何人指使,则曰庞继之副贡也,于是继之亦到案,认唆讼,盖继之为孝廉母舅云。事既决裂,太守谕以所欠钱粮必须缴足,闻逾千串,孝廉以病保释,而庞副贡尚管押,盖漕案之糜烂未有至于斯极者也。汤佑卿得为总书,闻由孝廉族人鹤舫孝廉介绍于孙直斋观察,观察为力保,始成事。卒之归姓受其凌辱,亦一异焉。观察年不满三十,孙大令已逾六旬,闻二人欢若昆弟,可谓忘年交矣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十。此卷言伦常之事,乃齐家之极轨也。论孝云:“以身事君不若以人事君,以身事父母不若以妻子事父母。”“《孝经》言,王者合‘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’,【此语最妙。】吾谓士庶人亦当合一家之欢心以事其父母,凡婢妾仆隶之间为类甚微,然亦易生衅骨肉,为孝子者须是无往不敬。古人亲在叱咤之声,未尝至于犬马,正识得此意。”“以身孝父母,庸有不尽之时?以妻子事父母,更无不到之处?子曰:‘父母其顺矣乎!’一句煞有意味。”论弟云:“人家兄弟辑睦,多是长子贤,长子贤则从幼便能转移化诲其弟,即其弟终不可化诲,然其分居长居之,亦必有方断,不至决裂。”二条发前人所未发,虽贤子弟亦当时时以此自警,以此自勉也。独善不如兼善,观于一家而可悟矣。

初四日辛巳(5月13日),晴。

徐印如自乡来,偕至石梅啜茗。午,补帆招小饮于聚丰园。午后,孙秋潭大令约至署畅谈,知谦斋出门,彦太守尚未深信。晚,寅谷表叔招饮聚丰园。 因归孝廉事并及孙观察,观察会稽人,以纨绔子随寓公来,淫佚邪僻之事无不为,然颇知礼文士,兼学擘窠书,往岁为虞绅所凌辱,锐意与县令勾结,犹恐以少年轻之也,保两邑漕书凡亏缺惟孙某是问,于是两邑尊皆仰鼻息矣。闭门演剧,谦斋之马夫哗噪,絷送县署,杖而遣之。闻谦斋曾到观察处乞情,观察以一柬讨出,则未知其底蕴云。三月廿八日,城东观竞渡,营派勇四人,县派差四人驱逐闲人,地保顶手本迎接跪送,旁观重足屏息,与章甫臣拔萃吃醋,故意与甫臣兄虞臣争埠,虞臣不敢较。予咏前人句云:“眼前柳絮因风起,如此飞扬剧可怜。”谓颇足唤醒梦梦焉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十一。此卷论区田法,兼及古农书,甚精晰。

初五日壬午(5月14日),晴。

午后,偕夐修、补帆出北门观赛,大雨,入强子章家,留夜饮,乘舆归。孙直斋与章甫臣吃醋事,因吴威之媳而起,吴威媳有艳名,其家近似台基,甫臣欲娶为妾,嗾令赴常熟署哭诉,翁欲卖为倡,吴威乞直斋说项曰:讼若直,则以媳奉箕帚。沈翼孙同年提讯日,大堂几无容足地,然卒不直,吴威杖之千,其媳令母家领回,闻系杨实甫大令之力,故孙观察亦退避三舍,而以是积愤于章氏,故有夺埠之事。夫既为吴威之媳矣,何可再为章氏之妾,甫臣虽未必竟蹈覆辙,然人之多言亦可畏也。强子章新设钱肆曰同康,孙君培以为袭其名也,往肆中大闹,盖子章与君培世兄弟,故君培借口以为借钱地步。予因笑言,西人每以君及皇后及名人之名名其船与地,以敬慕其人,君培喜谈西学,不喜而反怒,何识迥出西人下也?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十二。此卷论治体,其精语曰:“古之天下,礼乐尽之。今之天下,赋役尽之。能平赋役,治天下为得半矣。”又云:“古人治天下全在怀诸侯,今人治天下全在择守令。”皆是实有见地之言,至论守令当辟言路,令群下得言其过,此则在其人之自为,而不肖者必不乐从也。

初六日癸未(5月15日),淫雨竟日。

印如冒雨来,谈半日始去。向晚渐开霁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二卷卷十三、十四。卷十三论官制,皆衡量胜朝事,魏默深采入《皇朝经世文编》,误矣。卷十四论历数占验,说理精绝,无模糊影响之谈。

初七日甲申(5月16日),阴。

杨云史自京师归,陆圭如觞之于虚廓村,招予同往。群贤毕至,清谈娓娓,荷塘叶如点钱,扁舟打桨,微风袭裾,墙头野蔷薇花蔌蔌落,山影一桁照眉宇,令人有尘外想。晚,方补帆、强子章作主人,拇战欢呼,不觉颓醉。秋潭大令招饮,以衣冠之会,颇形局促,托故辞之。畏拘束而乐放旷,人情大抵然也。与张双南书,索垦荒禀稿一册。与章虞臣书,问前日河工局用排库二百块需价若干,可否还一百块,酌贴费用若干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十五。论建都,以洛阳为上,此未必然,平原之地,无险可扼,且近河则有冲决之患,不如关中,虽艰于挽输,而形势利便也。论治水尤切,于东南开塘浚渠算土派工诸事,皆宜一一遵用其说,庶几无弊。

初八日乙酉(5月17日),阴。

孙秋潭娶媳,往贺喜,小坐即辞。下午,至虚廓,吴思荃、周咏韶约小饮,座客寥寥,不及昨日之兴会矣,古人所以有盛筵难再之叹也。席散访王聘三丈于俞金门孝廉家,晤谈良久而别,晚饭后雇舟下乡。季丰干者,青衿也,以闹教事斥革下狱,为人保释,乃作伪书署强子明名,詈沈翼孙大令,子明知系季所为,告大令饬差缉捕,今晨得之于东门外,锒铛下狱,可谓士林之无耻者矣。常邑议将现设养济院改建瞿忠宣公祠,为童试考棚,此后无童不丐,无生不囚,无孝廉不窘辱于胥吏,无缙绅不谄屈于令长,尚复成何世界也?噫!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十六。此卷论赋役,鱼鳞图册、清丈田亩、钱币仓储诸法,魏氏皆录入《经世文编》,亦可见其言之足立见施行矣。

初九日丙戌(5月18日),阴。

晨,至东塘墅,赎窃贼所当衣服。墅有赛会,游人颇众。午抵支塘,支塘方演剧,麦将登场,蚕将上山,而荒嬉废事如此,古人云乡村四月间人少,观此境界,知游手失业之民多,嚣尘所聚,蓄储俄空,凡戏无益,况妨害农时哉?因忆昨在署晤潘仁甫,言向年浒浦鱼汛,每有粮帮麕聚,推一人为之统帅,无不认识者。今岁统帅粮帮者言有百余人,皆不认识,恐系哥老会匪之流,不可不严为之防也。抵家钟鸣三下矣,闻有打麦声,不觉色喜。沙鸿翔自崇明来,将至沙溪,请人赴崇种牛痘,谭良久而别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一卷卷十七。此卷论兵、刑二事,而论兵尤详,盖先生服膺戚南塘《纪效新书》,以为曾经实历,较所著《练兵实纪》为胜。先生又有《八阵发明》,则未之见也。其论阵法、器械、城守诸法,虽亲历行间者或未之知,如伏地可避火器,令人每矜为创获。都城当用重城[臣],引唐肃宗时崔称守武威事,今则杭州旗营之拒粤逆,亦明证也。凡见理明晰者万物无所遁情,吾于桴亭谈兵知之。

初十日丁亥(5月19日),微雨如织,午后始止。

翰青叔以所拓崇真宫诸碑见饷,为抄录一通,以存桂村故实,今日始讫事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三卷卷十八、十九、二十。此三卷论封建、井田、学校,法古而不泥古,乃先生一生真实本领。封建取郡县而变通之,井田取阡陌而变通之,学校取科举而变通之,是为通儒。议论天文、兵法诸科分设于学校,各聘请专家名士以为之长,是即今人所谓分门教习,不变科举则已,欲变科举,舍分科教授之术更无从措手矣。

十一日戊子(5月20日),晨起微雨,午后渐霁,晚晴如画,颇惬幽赏。

与黄少彭书云:来书言提赃不必备本,具征雅爱,但鄙意做事必须脚踏实地,窃赃由原主备本取赎,其例虽起于近年,闻由江督通饬江皖三省。今署中发出谕单,给与家属,亦有“照章备本免利”之语,其非含糊影响可知。倘弟往提赃,而当中决意不肯,诸君与当中为难,亦止能论出入钱洋异价之非,不能助弟而强之违章也。斯时仍备本往赎乎,抑听之不赎乎?即使当伙屈从鄙意,径不取本,何必以区区三十余千之数而躬冒以势凌人之名?故弟决计备本往赎,足下等如能仗义执言,则出入洋价一项实为虐取穷阎之见端,请示禁止,名正言顺,我知必有焚香而膜拜者。敢布私肊,惟执事亮之。萃卿兄处亦祈代达下忱,为幸。吏书陈少村寄来桂村书院官课题:《生隐居放言》,《赋得吾谷千章万章木,得“章”字》;《童知耻》,《赋得寒雨孤村听暝钟,得“钟”字》。江受之来函言,项桥赌风日炽,大为地方之害。噫!是固吾友谦斋受窘之地也,房屋封条煌煌如故,而一河之隔公然喝雉呼卢,岂自恃为直隶州境,非彦太守所能管辖乎?愍不畏法,一至于此。校《琐学录·职官》二卷,详于陈寿书而略于他史,似欲补《三国·职官表》而未成者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二卷卷二十一、二十二。二卷论礼、乐尤详,于夾禘嘉靖议礼之事,推重阳明,以为亮识高节不可及。知先生初无菲薄阳明之意,何至如陆清献并其事功而卑之无甚高论乎?论明堂则以朱子之图说为迂,论君丧五服则以今制之轻重为断,论圣门从祀,以为宜分四科。俱精凿不磨,推先生为国初诸儒之冠,夫何闲然?

十二日己丑(5月21日),阴,午后霁。

是日为毛家市盛赛之期,十年一次,至沙溪上岳,观者如堵,盖遇之罕,故情咸跃然兴焉,犹忆前此二十年为己卯,予年十三岁,从诵清兄至瞿家湾观赛,大雨,至双凤,严氏为其款留数日,始还。忽忽驹阴虚度,如电如泡影如梦如风过隙,修名不立,躬行多忝,与草木同腐,可不警哉?与方补帆书云:令亲邓星余漕米已为招呼,代付洋十元,谅不至追呼矣。前云托完一节,则万不能承命,弟止至戚数家代为完纳,烦猥琐屑,颇劳心神。今岁拟一概辞却,若允从者之命,是自乱其例也。乞恕我,为幸。与王聘三丈书云:碑记题名当列碑阴如近例,则曰某某同立石,空一行足矣。又首行列题目,次行列撰及书者姓名,末行列年月,止须令刻工除此三行,再将记字核算便可画格,倘题名附后再除一行,多至二行。题名如仅列在事诸君,鄙意亦无须注官衔,如合城绅在内,必须碑服另列,方为妥适,候裁酌。蒋石枫先生传乞赐下一读,至盼至盼。王升往直塘、沙溪赎窃赃,归已黄昏矣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后集》三卷卷一、二、三。三卷论天道,于太极、理气、道器之辨剖析微至,可谓程朱功臣。言阴阳五行及星变密合西法,而不信地球之说,可见凿空不如征实也。

十三日庚寅(5月22日),阴。

阅申、苏各报,知意人因三门湾事未就绪,兵舰径窥吴淞,南洋戒严。美叔弟书来,言福山亦奉密电严堵。杞人之忧,曷其有极。张双南函寄垦荒禀稿一册,云敝镇地少整块,又少出路,将来招佃一切仍惟执事马首是瞻。取赎出窃赃开单寄金幼云,送署追比未获各赃。与吕益三函,问谦斋踪迹,午后雨,晚大风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后集》三卷卷四、五、六。四卷阐周子通书之义蕴最精纯,论性善尤邃密,六卷言仁、言义、言理,一分殊深入理奥,能令读者言下醒然。

十四日辛卯(5月23日),阴晴不定,天亦骤暖。

翰青叔往徐市,予与偕至何市,午饭后头痛大作。龚寅谷招晚饭,实不能下勺粒,归家即卧,寒热微作,次晨犹觉疲倦也。王聘三丈寄来碑记格纸,嘱为排定字数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后集》四卷卷七、八、九、十。七、八、九卷论周至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诸儒,发微阐幽,悉中伦理,如陶渊明之独尊孔子;韩文公欠学问工夫;李翱、曾巩文章淳正,而翱尤胜;《复性书》所引用皆学《庸》、《语》、《孟》及《系辞》之文;韩魏公姿禀似曾子,气魄似孟子;范文正八条目咸备;欧阳公是昌黎之次,持衡不偏,拟议悉当。论宋诸子谓周子另一开辟,其道直继孔、颜,其功比于孟子,即谓之亚圣亦可,孟子能辟杨、墨,周子则太极、人极说得最分明,使二氏不能穷人以暗,道统最重闻知,周子去孔、颜千五百年,而特起如此,岂非闻知?盖先生之学得力于濂溪,故推崇如此。十卷论异学,痛斥乡愿,盖古来无乡愿之学,而盈天地间皆乡愿之辈流,孔子生平未尝轻易骂人,惟于“乡愿”则曰“德之贼”。又曰“过我门而不入我室,我不憾焉”。孟子非之,无举一章更说得痛快,呜呼!以乡愿而与谈学问则可以乱德,以乡愿而与图国政,不更足以乱天下乎!惜乎自汉宋以来未发此义也。

十五日壬辰(5月24日),晴。

章虞臣来书,云排厍如未用者,不妨掷还若干,因此物一经泥污,难以销售也。黄少彭来书云:昨晤璜泾李小坡,亦云提赃备本系督署通饬公事,每洋扣三文,亦系详定章程。太城因当中有差误,自愿让去。沙溪欲除去此三文,非俟当中有差误,恐难如愿。前云任阳有人包草息,孰知一人不来,非不欲包,因原管人欲与人为难,如一经履勘,则原管人不敢与包者为难矣。零星售草,所得不过十分之一,南京庄南顾村圩已被本地人尽行开种,拟俟官勘时唤保查问牛舌头,欲得者至今未来,坝上木桩被人拔去两支。益君交来内地附股洋七十元。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后集》三卷卷十一、十二、十三。十一卷论经、子,言《易》义俱精当,十二、十三卷论史籍,多创解。如云:“作史志书须详于纪传,则可针历代史官之失。”“谢安、殷浩俱虚名之士,一成一败,亦有幸有不幸耳,则可辨围棋静镇之非。”“宋之亡非道学之罪,宋之后亡则道学之功。”亦平心处决之言,非左袒也。推高允之理学经济以为合乎中庸,苏绰才似管仲,而心术胜之,皆洞见症结而发,非臆为抑扬也。论诗痛底严沧浪,以理为诗障之说,而以仿郊庙歌古乐府为辞人无识,一扫七子之藩篱,盖先生本留意词章,故不为凿空影响之谈。读王聘三丈所辑《四书论》四册,以墨笔点勘一过。

十六日癸巳(5月25日),阴。

王聘三丈函寄碑记题名职衔一纸。墨笔点勘王先谦《续古文辞类纂》四卷,卷一、二、三论辨类、卷四序跋类。墨笔点勘姚鼐《惜抱轩文集》六卷,卷一论议,卷二考,卷三、四序,卷五跋尾题辞,卷六书。

十七日甲午(5月26日),雨,午后止。

与潘毅远书,寄示桂村课题,嘱其转致学社诸君。冯仲帆来书,约明日到舍面谈一切,余复以明日天晴至璜泾造谒。孙鼎臣谓近世汉学家用私意分别门户,致粤贼之乱,曾文正议其太过,余读《惜抱集·复袁简斋书》云:“其人生平不能为程、朱之行,而其意乃欲与程朱争名,则为天之所恶,故毛大可、李刚主、程绵庄、戴东原率皆身灭嗣绝。”此言亦未免太过,世有并不能如毛、戴之实事求是,而刻意底毁毛、戴者自惜抱论之,毋乃亦为天之所恶邪?墨笔点勘王先谦《续古文辞类纂》四卷,卷五、六、七序跋类、卷八书类。墨笔点勘姚鼐《惜抱轩文集》五卷,卷七赠序,卷八寿序,卷九策问,卷十传、卷十一碑文。

十八日乙未(5月27日),雨蒙蒙竟日。

与顾景韩书,寄桂村课题与之,与黄惠孚书,托黄少彭转寄。庭户整肃,器物位置妥帖,其家必有振兴气象,若草苔芜秽,几上尘积寸余,一望而知其衰颓矣。绿满窗前草不除,如自家意思一般,自是昔贤兴到语,岂惰懒者所可借口哉?一家骨肉,漠不相关,宇宙咄咄怪事无过于斯矣。余尝服膺孟子两言,曰“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”,“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,一以贯之矣,欲齐家必自修身始,“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”,不是空有此目,必自己先履德蹈礼,不然民何以有耻且格哉?天下无顽民,上之人不以德化而以刑求,则终不率教矣,家无顽子弟,为家主者不反己自修,而徒知责人,则终不驯服矣。墨笔点勘王先谦《续古文辞类纂》四卷,卷九、十、十一书类,卷十二赠序类。墨笔点勘姚鼐《惜抱轩文集》二卷,卷十二、十三墓志铭。

十九日丙申(5月28日),晴。

古人所以汲汲于义理文辞,研穷日夜,非徒欲信今而传后也,亦藉以收束放心耳。吾乡诸子类多才气奔放,既弋获科第矣,而纵逸侈肆,自败其名,实缘志得气满,以为天下事无足困我者,而又苦义理之足以拘束我,文辞之足以溺惑我也,一扫而空之,日征逐于酒食声色以自娱乐,而此心一发不可复收矣,向使当日护惜其名,而思有以张大之,孳孳于词章训诂以耗其日力,则燕朋匪友不至为其牵引,而放恣之事亦不敢荡决藩篱,而毅然行之也,乃知刻意著书与刻意为文,其人身世间受益不浅,而官成之士尤当竞竞于此焉。朱墨笔点勘王先谦《续古文辞类纂》四卷,卷十三赠序类,卷十四、十五、十六传状类。墨笔点勘七卷,卷十七、十八、十九、二十、二十一、二十二、二十三碑志类。

二十日丁酉(5月29日),乍晴乍阴。

得黄惠甫十六日书。浸润之谮,肤受之诉,不行焉可谓明,可谓远,学者当思其为明为远之故,其中自有学问,自有阅历,非凭虚臆测者所能希冀也。程大中《四书逸笺·释耦耕》云:“耦耕乃两人并耜而耕,非牛耕也。世传牛耕始于赵过,新定顾氏曰:古未用牛耕,《易》只言‘服牛乘马,引重致远’,最可考者古人于蜡祭迎猫、迎虎,凡有功于田者无不报祭,独不及牛,可见古未知牛耕,至汉以来始有卖刀、买犊之说。”予前据周平园说,谓牛犁起于春秋之间,顾氏说亦未有确证,不可据为定案也。墨笔点勘王先谦《续古文辞类纂》七卷,卷二十四、二十五、二十六、二十七、二十八、二十九、三十杂记类。

二十一日戊戌(5月30日),乍晴乍阴。

冯仲帆来,约同至苏州,携唐吉士函,言俞佑莱观察闻回里,拟到虞晋谒,托为先容佑莱及友廉姑丈拔贡同年,故吉士欲以年家子礼进谒,然回里者佑莱之子,就婚于家,佑莱已由汉黄德回荆宜施道任,请假而张香帅不允,故未能遂谒墓之愿云。意人以索三门湾不允,虚声恫喝,于是浒浦、白茆皆屯兵防堵,闻城内以二十日赛会,是日为移营过境之期,改于廿一日云。又闻德人于山东据有沂州,朝议命董福祥移兵任战事,恐不久有兵祸,呜呼!四邻交迫,正志士枕戈待旦之秋,而邑人犹醉生梦死,酣歌嬉舞,人心之不亡者几希?涉世大半为气字误事,惟理足以胜之。天下惟情至之人可以共欢乐,可与共患难,未有无情于兄弟亲戚而能有情于朋友者也。墨笔点勘王先谦《续古文辞类纂》四卷,卷三十一箴铭类,卷三十二颂赞类,卷三十三、三十四哀祭类。

二十二日己亥(5月31日),晴。

连得陆志英十七、廿日两函,嘱至沪上料理张姓所售地皮事。黄维三携来少彭函,言南京庄圩草息已陆续零售,惟新庙后百廿亩暨大小营未动,地保名谢茂芳,要嘱伊照料然后可售也。信甫内兄言,廿九日到馆,函嘱放舟往候。墨笔点勘姚鼐《惜抱轩文集》三卷,卷十四记、卷十五赋、卷十六祭文、《文后集》五卷,卷一说序、卷二跋尾题辞、卷三书、卷四寿序、卷五传赞。

二十三日庚子(6月1日),晨起大雾。

午后,棹小舟至何墅,饭于龚守之外叔祖家,天燥热甚,傍晚归棹,凉风袭人,心目俱爽矣。黄少彭寄示黄惠孚十九日函,言戴邵鸭窝沙禀宝山令尚未批出,而蔡霁峰与吴淞谷姓涉讼一时亦难了结,且位育堂公地为其盗卖,已有实迹,宜乘机进逼,庶几就绪。墨笔点勘姚鼐《惜抱轩文后集》五卷,卷六碑文墓表,卷七、卷八、卷九墓志铭,卷十记祭文。古文专家明推归震川,今推姚姬传、王益吾,师则以曾文正、梅郎中为宗主,而予所服膺者在吴南屏,有庐陵气息,且有深识遗韵,不似姚郎中之或失于浅薄也。若文正之气体宏敞理足,而词可以举之,直是上追韩、欧,非专力摹一家之文自矜诩者所可仿佛,万一梅伯言矜炼胜人,而气势亦骏阔,可与南屏并驾,而油然之光、渊然之色,味美于回咀嚼而愈出,则吴更进一筹焉,世有达者当以予言为然。

二十四日辛丑(6月2日),天燥热甚,晚阴,且大风,洒雨数点即止。

书足耗日阴,且不能静坐,则读止十卷,点勘止五卷,而长晷已销磨矣。自今日始,且缓阅书,将应作诗文及可写定之稿检点一番,俟此心稍闲再试读之。与陆子英一函。朱笔点勘唐恪慎公《学案小识》一卷,卷二。此卷乃陆桴亭、张清恪二人学案也,穷而在下当法桴亭,达而在上当法清恪,二人之学行观止矣。

二十五日壬寅(6月3日),晴,天气稍暖。

黄惠孚自上海来,询以沪上情形,云只知有意兵轮二艘停泊吴淞口,商民并不皇惧云。得陆子英二十四日函。

二十六日癸卯(6月4日),晴。

徐似逸、黄聘之来,为印如屋事,谈良久而别。 晚,泛棹入城。

二十七日甲辰(6月5日),晴。

晨起抵城,得钱吉庵函,为庞继之因归孝廉拖累,欲求孙大令设法,不知此事已经府讯,即与县令无涉也。午后,至范公桥晤王聘三丈,谈及《李墓碑记》一节,胡夐修因归印侯系其门人,公禀曾列名第二,值彦太守穷诘主谋,恐为波及,偕薛葆卿同游浙水,碑记须俟夐修返棹再交其缮写也。聘三丈又示蒋石枫先生行状及传,嘱为作墓志,允之。今日系叔平师生日,今岁乃七十岁,师意雅不欲人祝寿,避至白鸽峰墓舍,汪柳门先日往,得见,顾缉庭观察往,不见,费屺怀同年迫欲见之,逾垣而避,乘舟行,舟人问所往,曰顺风行。大臣襟度,不可企及。午后热甚,欲至石梅啜茗,而头痛甚,亟归,晚饭不能饮酒,即卧,至三更时始觉清爽云。

二十八日己巳(6月6日),晴。

朱翰芬来,为张云楣盗卖沙溪顾姓田,顾惕凡华孙欲与之为难,托为解围也。闻庞继之已于昨日病殁,其子栋材至归印侯家大闹,缘继之被累,印侯一口咬定,故誓不与俱生,经亲友劝之而止。

二十九日丙午(6月7日),晴。

龚寅谷函来,述及印如房屋,陆芝珊以风水签诀均不相宜,嘱为回复,以免歧误云。冯仲帆廿五日函云,是日抵贞义镇,明日可到苏云。偕陆圭如同访曾孟朴、杨云史,至石梅茗谈,清风徐来,顿消酷暑。

是月读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十五卷、《后集》十三卷,点勘王先谦《续古文辞类纂》三十四卷、姚鼐《惜抱轩文集》十六卷、《文后集》十卷、唐确慎公《学案小识》一卷,自觉用心太杂,自寻收束处,收束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,放纵得一分便有一分吃亏,如何能收束,曰敬,随时随地行之,始苦拘窘,久渐习熟,习而熟则敬与心融无适,而非天理矣。

 

五月朔日丁未(6月8日),晴。

予每入城辄觉所见之怪,所闻之乖,而居城者若行所无事焉,若士习年坏一年,铺户年衰一年,此皆可历数而计之,至于缙绅之年劣一年,当其境者不自知,旁观亦不敢指数,吾辈止能独善其身,何以挽回全局邪?能无悚然?缙绅之劣,吾于家庭行习间知之,不能治家,何能治事?天禄阁购得《谷城山馆文集》、《后乐集》二书,《后乐集》系抄本,《爱日精庐藏书志》所著录,稽瑞楼亦曾藏之,今流落贾人手,一钱不值矣,可叹可悯!

初二日戊申(6月9日),晴。 

是日偕吕寅生觞客于含辉阁,孟朴、云史往鸽峰,未至。胡夐修自杭州归,言谦斋并未至杭,乃在太仓一带,仍以花骨头从事,可谓坚忍不拔矣。携归《白田草堂集》一部,乃全托印如所购,板现存书局也。饮酒谑浪,贤者不免,然出语须有分寸,逞心而行,往往有词组蓄终身之怨者,南容三复白圭,所以为尼山所赏鉴,总诀是一讱字。庞絅堂告病已允,以连翩云路之得意人,而能作寂寞家国之知退子,今人中正不可多得。读王懋竑《白田草堂存稿》四卷卷一、二、三、四。白田系宋学中之考据家,《辨易本义》、《九图》及《家礼》非紫阳所作,可为新安功臣;论史抉《通鉴》疏略之失,可为涑水诤友。

初三日己酉(6月10日),晴。

闻卢京伯病殁于京邸。回忆去岁在沪上送之登轮舶,不及一载而逝者长已矣,人生世上如轻尘栖弱草,不能自立,与梦幻泡影何以异哉?至于身后之名称与不称,非生前所可预计,我知有我而已,我无愧于为我而已,他何论焉?午后,访胡夐修于圭如处,剧谈良久,同至石梅,夕阳在山,始兴尽而返。 晚,雇船下乡,赵雨苍固请于聚丰园小橹,力却不获,勉强于圭如处剧谈良久,同至石梅,夕阳在山,始兴尽而返。晚,雇船下乡,赵雨苍固请于聚丰园小酌,力却不获,勉强应酬,殊为苦累,下船已十下钟矣。城中多蚊,舟中尚少,俗有“先叮城、后叮乡”之说,其信?读王懋竑《白田草堂存稿》五卷卷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。白田考订朱子之学,精密细致,如《玉山讲义考》、《朱子答江元适书》、《薛子龙书考》,剖析入微,浅学者无从置喙。

初四日庚戌(6月11日),晴。

晨起,过白茆,风顺,抵家已十一下钟矣,天暖宵短,舟中颇不舒服,归家偃卧竟日。翰青叔示陆枝珊寄来《茆江诗社唱和集》四册,读之终卷,惜少警策,然能在举世波靡于时文试帖之日,怡然以风雅自娱,已绝少矣,予忍苛求其未备哉?潘漱六、汪鹤舲等书云:前承允约,吴、冯、黄、沙诸君于三月中旬挟资来苏,举办前事,换订合同,盼企良久,未见惠临,不胜骇异。沙局已早日批准饬县:“赶紧亲往履勘丈明,绘图详复,以凭委员复丈核办”云云。县中似宜弟等再行催丈,当可有成,务祈执事转约诸君,于五月初十以前来苏议办,再迟渐涉冰炭,想公等不以此事为然,弟等只得自行举办矣。前订股份草议作为废纸无用,势成骑虎,诸希原宥。复书云:手书已悉,弟自与兄等别后,三月中有仲帆至苏会晤,亦非声息不通者也。吴、黄诸君远隔南邑,寄信非可猝达,沙局虽如此批出,而县中之批甚不得手,固未可冒昧从事也。弟本约仲帆于月底到苏,而惠孚适来,现想齐集苏城矣。天气酷热,中暑病卧者数日,不能即日命棹,况此事全仗公等大力,弟所谓碌碌,因人成事,以无足轻重之人而责以期会,悚以危词,弟安敢不奉命维谨?其如顽躯未能即从事何!稍缓四、五日,期公等于青阳酒家楼,临风举觞,一浇胸中磊块也。合同尽可换订,弟之废纸寄交仲帆,拼费若干,亦交仲帆,幸未失五月初十日之严限,谅不为公等所唾弃也。惟映帆不可不到,公等以为何如?与仲帆书云:廿七日到城,因友人事牵掣,兼以酷热中暑,未能即赴约。初二日已成行矣,而苏三孝廉之书适至,阅之令人发上冲冠,病卧累日,不能走赴,丈知我者,当恕我也。苏人之意,以为自己出场,而使他人坐收其利,心有不甘,故为是挑衅,以几我怒,而彼得独乐乐邪!沙、吴、黄之不来,与我何干?而至有不胜骇异之云邪?丈前书要汇款,今已调齐,专候信来即汇,但玮万不愿与此等卑琐龌龊小人同事,订立合同,除去玮名可也。玮之股分附吾丈名下足矣,费处亦有函致,日内即有回音,廿八尚在虞,而玮未知,迨往访而已去矣,不审丈所认识之人往说何如?玮局量褊小,不能容物,近日更甚,想与汪、潘等见面,或有违言,不如不见之为愈。来信附呈,潘处一函千祈送去,在玮已算十分含蓄也。如此世界,如此人物,安得不召外人之觊觎哉?愤闷之言,幸勿示人。惠孚处均此,不另札矣。与潘毅远、屈文来函,嘱分送桂村书院课艺与预课诸君。读王懋竑《白田草堂存稿》四卷卷十、十一、十二、十三。

初五日辛亥(6月12日),晴。 

江受之来,言与药店伙徐瑞和言语触忤,欲辞去之。熙春堂药肆,予亦有一股,盖因近地诸肆每售伪药,欲藉以济世也。瑞和于此事为当家,但好酒喜讦人,所以多不直之,予劝受之平心静气以俟之。午后,龚寅谷来,询问河工拨垫款允否,又闻谦斋事得府檄,必欲提究。谦斋浮家泛宅于娄水弇山,仍偕牧猪奴与戏,所谓不自爱其鼎也。何市演剧三日,以今日为始,酣歌于焚屋之中,欢饮于沉舟之上,大吏且然,何况小民?缙绅明哲者且然,何况愚贱?翰青叔言,前月廿八夜二鼓时,见东北方有白光亘天半,树影历历可见,阅时不息,未知近数夜有之否?读王懋竑《白田草堂存稿》五卷卷十四、十五、十六、十七、十八。《乔氏家训序》云:“家语以‘老者不教,少者不学’为俗之不祥,《吕氏春秋》载殷俘之言,谓‘子不听父,弟不听兄’为国之妖之大者,自古及今,治乱之原未有不自于此也。”窃有味乎斯言。张清恪公治科场狱,牵涉白田之叔式丹,稿中有《上张中丞书》数首,是其事也。乃观所作《楼村公遗事》,则清恪当日亦为小人所中,浸润之谮虽大贤难自防也,可畏哉!

初六日壬子(6月13日),阴,午后晴。

植儿欲往何市观剧,乃托信甫内兄偕之往,薄暮始归。赌博之禁,明初最严,沈德潜《野获编补遗》云:洪武二十二年圣旨:“学唱的割了舌头,下棋、打双陆的断手,蹴圆者卸脚。”呜呼!宁使天下皆为无手之人,必不愿牙牌骰子之留孽于宇内也。然而闻斯言而不骇且怒者几人哉?予纂《黄车掌录》,间及杂剧,乃读《茶香室丛钞》卷十七,则乾隆时奉旨,于扬州设局修改曲剧,总校黄文旸著《曲海》二十卷,曲园称所载杂剧、传奇之名多世所未见,则搜采之浩博可知,此书不知有传本否?读王懋竑《白田草堂存稿》四卷卷十九、二十、二十一、二十二。卷十九代懿诵弟作道清一案详稿,可见公牍文字亦昔人所尚明白晓畅,使读者无复疑义,则案无遁情,亦不至受上官之驳斥矣。《书怀诗自跋》云:“朱子曰:‘世衰道微,人欲横行,非刚劲有意气人立脚不住。’近自检点,大率委蛇处多,劲烈处少,浮湛乡里,绝无圭角,恐遂汨没,不复振起,为世笑骂。中夜思之,不知其汗之浃背也。刘越石云:‘如何百练刚化为绕指柔,要其所以化者,必有其根,必须斩断此根,才可长进,不然只是空说,不济事也。’予之委蛇于世久矣,诵白田此言,辄有奋袖低昂,临风独立之思,窃笑能激得起,总是有志之士,此等言语,漠若无睹,甘为世笑骂,而我之委蛇自若也。此孟子所谓自弃,人必先自弃而后人弃之也。”

初七日癸丑(6月14日),晴。 

午后,唐清来内弟来,谈良久而别。清来以典铺二分起息,而额外尚多浮费,如当钟表则每千扣二十文,曰“小心钱”;当衣服则每千扣七文,曰“存箱钱”;包衣服则勒买皮纸,每张需二十文,曰“买纸钱”;当小布则数满五十匹,需钱七文,曰“伙酒钱”;当米麦木棉则勒买蒲包,货劣而索重价,进当洋价较出当每元少三文,曰“进出钱”;当栈货则每千亦扣七文,曰“地基钱”。禀请将诸项浮费出示裁革,而蒋羹臣直剌批以质户赎当,每洋贴水三文,系作盘运折耗之费,曾经万前州查照苏省公典章程,详奉各宪批准有案,嗣后城典周济泰等自愿减去三文,其余各典仍照详定章程办理,相沿已久,并无不合,至于存箱包纸,原听各户自愿,栈费等项亦各属典当同有之事,何独于济茂、丰茂责之深邪?所请应无庸议。济茂、丰茂,璜泾镇二典名也,清来以进出钱既朦禀立案,地基钱一项尚欲禀请禁革云。阅邸抄,李梅生同年为德中丞以性情乖僻,不恤民瘼,奏参革职。梅孙令吾邑多惠政,只以得罪巨室,严绳胥吏,以至不安于位,强项令尚可为邪?继梅生任者为郁宪丞同年,稍反其所为。其去也,胥吏焚香以送,然宪丞和平,不失为好官也,不幸病死,惜哉!读王懋竑《白田草堂存稿》二卷卷廿三、廿四、《崇祀乡贤录行状》一卷。

初八日甲寅(6月15日),阴。

午后,潘介甫遣人棹舟来,邀予往其家。介甫业木行,已亏折巨款,受讼累矣,而城中有缪蘅庄者,亦欠其洋千余元,亦非蘅庄之钱也,乃其寄妹周姓之钱,周姓以凶悍,曾至京欲叩阍,为杨莘伯劝回者,即其人也。介甫既亏空,缪与周本利俱不肯少分毫,盘踞旬日,捽盘掷碗。介甫欲浼予肩一期日。余偕翰青叔、丹孙侄往,兼闻其义庄内多栽盆树也,借此一观览,迨往,周妇不肯出见,缪姓病不能出见,中人为周友梅,亦愿匍匐公庭,不愿与之角口也。男妇二人即于下午登舟解维而去,归途风凉甚,过孙公浜堰,相传有水鬼。余戏谓正人能驱邪云。闻孙少峰归,寄信朱翰芬,促之下乡一晤。何市再演戏二日,可谓举国若狂矣。读《黄勉斋先生文集》三卷卷一、二、三。勉斋为朱子之婿,紫阳之入室弟子也。全集四十卷,此本为张清恪所编刻,即正谊堂本。卷帙无多,而菁华已萃,读其《与郑知院书》云:“干家世虽贫,素守诗礼,【自干】一从禄仕,困于朱墨,子侄辈气习渐异前人,非彼之不可教此,既不暇教之,而游玩纷华之习反有以害之也。两年家居,一守儒素,方觉气习渐变,【今岂宜启之以故态耶。】人之仰禄为子孙耳,今既坏其心志,则虽多藏以遗之,【是】适所以资其愚不肖也。”此一段议论,沉著透快,令人悚然有苍茫独立之忧。《与林公度书》云:“入门而求己则饿死,出门而求人则辱死。古之人所以无可奈何而安之曰命。”又令人悠然有瑶天笙鹤之想矣。

初九日乙卯(6月16日),大雨,过午始止,盼泽甚亟,适慰农心,欢声动四野矣。

印如遣人冒雨送一缄来,言初四动身,初七到董,今晚入城,未及趋访。阁下能晚舟来城,欢聚数日,幸甚。又附呈京伯一函,并言耗音未确,廿四王泽民到京,经伯无恙也,曾处电报未曾示人,经伯大世兄电询亦无复电,怪极。京伯函言,毕公之事颇费曲折,后命必可奉报。近来时局日非,意大利索三门湾,深宫决计不允,严整以待,兀不动摇,意虽有兵舰六艘游泊海口,以作恫喝,然其国弱民贫,群雄所不齿,中国诚无所惧,所虑者有暗援耳。经伯信发于前月十三日,海外东坡,究未知存亡何如耳?得仲帆初一、初五两缄,初一日缄因少峰代南汇顾姓报垦沙地,已由督宪照准,心颇恨恨,且言此事尚属可图。黄君谦一案已由中丞支文到部。初五日一缄则言,二图一节怡园所约拼费,此次鸿翔来省,绝不提及,独想干做,到底一事无成,盖此事非独苏人可恶,即沙友亦不得辞其责焉。惠孚在常,亦不下乡,偕钱吉庵函催予到城,殊属可笑。读《黄勉斋先生文集》三卷卷四、五、六。“《升铭》云:‘凡物之理,不平则鸣,不足则慊,太溢则倾。’谁谓剖斗而民不争,其取也宁过于啬,其与也宁过于盈,是又所以为不平之平乎?”可谓自欺欺人者痛下针砭。“居敬以立其本,穷理以致其知,躬行以践其实”先生屡言之,此紫阳传授心法也。卷六录通谢诸启,殊不足采,不知仪封何以不删剃而滥充卷帙也?

初十日丙辰(6月17日),微雨,午后晴。

吴清泉来馈功盐数十斤,且言近日会匪充斥江阴界,沙民几尽入其尺籍,一旦海警忽来,恐辛峰卯水非乐土也。读《黄勉斋先生文集》二卷卷七、八。卷八《朱子行状》一首,集紫阳之大成,作后学之模范,平治修齐,一以贯之。宋人讲道学,原期见之行事,非若后世空言心性无实用者比也。

十一日丁巳(6月18日),晴。

吕益三、黄惠甫偕来,益三携示谦斋函云:先立夏二日,下官挈侍妾,料行装,病体初苏,去家惘惘,门有追逋之吏,囊无宿舂之粮,彼苍者天,闵其厄穷,默垂佽助,俾之成行。乃历苏台,入元墓,浮具区,登洞庭,昂首长啸,洋洋自得。越三日适杭,稽首云栖,游神净土,朅来湖上,爱孤山之阴幽峭峻,洁舣湖舫,傍宿两宵,兴尽返吴。游留园,适四月廿五日赛会,群芳毕集,钗光屟韵,仿佛浣纱,香泽犹在人间。北渡荡口,观龙舟,西溯梁溪,上惠山,汲泉瀹茗,岚翠迎窗。连日东南风顺,扬帆抵毘陵,附轮往镇江。生平未上焦山,时引为恨事,翌晨携妾同游,骇浪危崖,云帆烟楫,奔赴于回环指顾间,方谓人世快心悦目之境,不是过矣。薄暮归舟,见益三偕舟子伫立江干,心已惴惴焉,旋即促发书。视,噫天下有如是之但求了事,而并不能得者邪?何穷我之甚也。老父且谆谆以海氛为虑,然事亟不得不速行,惟既行之后,若听其咨移,存何颜面?与其取供于京院,何如听讯于县堂?弄巧成拙,枝节横生,务乞鼎力,偕孟朴诸君妥速斟酌,设法弥缝,至孙年伯前云,一力担保,今亦当求其挽回。傥咨文已出,势难斡旋,亦祈飞电至会馆告知,下官从前忍诟攘尤,不遽相与决裂者,徒冀彼此无事,上安高堂之寝食,下息外人之訾謷耳。此后不堪再辱,龌龊功名本不足预齿,数光明心地,要当为好男儿,异日相遇,不在云山杳冥之乡,即在霜露溯回之地,雠怨恩爱,目空心解,如是而已矣。匆促布臆,言不及详,询诸益三可也。益三云,谦斋已于昨晚登轮入都矣。晤孟朴,必欲足下至城面晤一切,适顾华孙、子芬兄弟亦来,订入城,向张云楣索田约,于明晚动身,益三先行,惠孚独留。益三之行也,予托致孟朴一函,略言太守素以摧强抑豪为能,以两造所愿和息之事,而强为翻案,谦虽不修饬边幅,然此事殊觉过分,能否设法于中丞处止住咨文,太守欲咨部取具亲供。最为无上上著,望垂念袍泽之谊,一为援手云云。读《吕东莱先生文集》二卷卷一、二。首卷《宗法条目》、《学规》、《官箴》,俱宜熟玩,《官箴》于“清、慎、勤”三字外标举一“忍”字,尤觉惠人匪浅。

十二日戊午(6月19日),晴,午后微雨。

子诒来,欲邀予至镇小饮。予家是日为夏至节祀先,翥青叔欲邀张美叔饭,而美叔未至,因约晚饮,故辞子诒之招而赴西宅饮。更余偕惠孚入城,天热,幸无蚊。读《吕东莱先生文集》二卷卷三、四。《答周允升书》云:“胡文定有语云:‘但持敬到十年自别。’此言殊有味,大抵目前学者用工甫及旬月,未见涯涘则已逡巡退却,不复自信久,大德业何自而成?《经训》所载,若曰:‘念终始典于学,厥德修罔觉。’若曰:‘冥升利于不息之贞。’若曰:‘仁者先难而后获正。’谓学者多端顾虑者众,一意勇往者少,故每惓惓于此也。”《与郭养正书》云:“内植根本,乃万事之元,若门内尚有可愧,外虽奋振束厉,终亦无力。前书可为修身者法,后书可为齐家者法。”《杂说》云:“常以昼验之妻子,以观其行之笃与否也,夜考之梦寐,以卜其志之定与未也,唯此最可验学力。”又云:“士大夫喜言风俗,不好风俗,是谁做来身,便是风俗不自去做,如何得会好?”此皆阅历有得之言,读者不可以其浅近而忽之。

十三日己未(6月20日),晴。

到城已八下钟矣,晤顾惕凡父子暨华孙,至岳丈家,知美叔昨晚已下乡,相左未值。岳父言,映南有书来,卢京伯已死,知印士之疑乃友朋相爱之意,非事实也。饭后,钱吉庵约至聚丰园小酌,朱翰芬、孙少峰偕来,饮毕同至翰芬家,顾氏三人亦在,乃为解围,令顾氏出洋一百四十元,而张云楣改孙世德户归顾氏焉。顾氏之误在廿年不纳银漕,无板串可据,张氏之误在既为经造,不向顾收粮,而盗过其户,勒收其租,两造各有不是也,然使少峰肯为云楣出场,则顾氏四十余亩之租产恐因此属他姓矣。得便宜处失便宜,天下事皆作如是观。大雷雨,平地水深尺余,黄昏稍止,翰芬出酒肴相饷,乘舆归已三鼓矣。又雨。读《陈克斋先生文集》二卷卷一、二。《克斋集》多辨晰经义之文,《答徐子颜书》论《论语》所入处,有得于“出门如见大宾,使民如承大祭,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之语,可见“敬”、“恕”二字是圣学入门切近工夫也。

十四日庚申(6月21日),晨起,雨势滂沱未止,下午始息。

得仲帆十三日函云,漱六处一函已送去,惠孚如在琴川,索性请伊盘桓几天。弟到城商议一切,决不失约。今日一准回璜,恐有歧误,先行致照。吉庵、惠孚来,傍晚始去。朱翰芬处携得张纯卿丈《知退斋稿》六卷、《韩文补注》一卷,读之终卷。

十五日辛酉(6月22日),雨。

少峰来,知惠孚昨日欲赴苏,航船已开,拟今日行。午后寒热大作,夜不成寐,听窗外芭蕉声,如虫行,如波涌,予所卧室即琼隐长母相忘室也,万叠愁心一时坌集矣,四鼓时得汗,热始解。

十六日壬戌(6月23日),雨。

连日每晨雨而午止,夜则又雨,傍晚美叔归,知溪水盛涨二尺余,而雨势未有止也,低区又有淹没之虑矣。读《陈克斋先生文集》三卷卷三、四、五。卷三有《朱先生叙述》,颇精当,其以“入则孝,出则弟”揭示诸生,真能从本原上著意者。卷五录诗一卷,有用门牌“日有好花迎客笑,岁篘新酒奉亲欢”为韵,为老人寿诗,知宋人以门联为门牌,二字却罕见。《东莱集》四十卷,《四库》著录,《克斋集》十七卷,《四库》亦著录。

十七癸亥(6月24日),阴。

晨,偕内子买棹下乡,溪流黄涨,山影青娇,临流寄兴,颇有乘长风、破万里浪之概。傍晚抵家,知十三日雨中有龙气,树木颇有损坏者。寄胡夐修一书,缄示碑记题名,嘱其附入。唐清来来函,取典当革弊禀稿。

十八日甲子(6月25日),雨,午后止。

吉庵来书,言明日至城。晚饭后,腹中辘辘作响,洞泄二次,颇惫。读《上蔡先生语录》三卷卷上、中、下。上蔡学以禅入,录中附朱子订正数条,皆精粹。

十九日乙丑(6月26日),晨雨,巳刻霁。

久阴之后,酷日蒸厉,木棉脱叶,瓜豆萎死,老农又切杞忧矣。

二十日丙寅(6月27日),晴。 

昨晚,龚寅谷来,予已睡,今晨始知为署中委办团练,欲来斟酌耳。照会沾孙秋潭大令禀稿,即以各处原有之保甲局作为团防公所,综计城乡二百三十二图,共计团丁五百卅六人,又拟将内河船只一律编查,给发号板,订于船旁,书明某字第几号船,俾便稽考,而别良莠,至渔网船只计有二百三十二户,业经编分十六甲,拟量择丁壮劝办渔团,其所拟章程四条:一剀切晓谕,以定民志;一设立团董,以专责成;一挑选团丁,宜定数目;一试行操练,宜定日期。予读之而不禁失笑也,原办保甲局不知设于何处,官中有是具文,民间无此公局也。易保甲为团防,今日始见照会,而乃有五百卅六人之人数,吾谁欺,欺宪乎?向河船编号,徒开埠头敛钱之门,而不足以诘暴止奸,渔团左文襄行之而不效,何况秋潭大令?章程四条更是无益之陈言,今日号为能吏者不屑言也。吾有以知孙公之忠且厚矣。且官场虽言现在经费未敷,将来充足再行推广,以愚观之,不如言目下经费分毫无著,将来筹有的款再行举办,庶不至以欺己者欺人也。复寅谷书云:团防一节只是奉行故事,只看各镇如何举办耳,但旗帜、号衣、灯烛之费从何出产?孙公所拟章程止是大概申说,一部《经世文编》如何抄得尽?而于此等筹费之处绝口不道,掩耳盗铃,可笑已极。照会奉上,乞检收,再河工照会一件,久存侄处,亦奉上,祈并收全。又云处已函催,而迄未回复,陆枝珊处一函乞便附寄。枝珊函乃《题茆江唱和集》二律耳。书封未送,寅谷已遣人来候复音,且云团练一节愚意告退,另选干才举办,何人可任,乞示一二,以便定局。答以此事本胡弄局,其实不必推辞,若欲择人,舍轩、守两长辈谁与归?与金幼云一函,索取河工报销禀件。顾景韩寄来书院课卷十本。孙少章卖下住宅一所,令王升至何市检点门窗板槛。半夜,风雨即止。读吴兆骞《秋笳集》三卷、《西曹杂诗》一卷、《前集》一卷、《杂体诗》一卷、《后集》一卷、《杂著》一卷。汉槎《春暮江上冻解,同诸君放舟至白崖口》诗:“不知风帆驶,只讶雪峰趋。”自注:“帆,一作去声。杜诗:‘浦帆晨初发’。”案今韵列去声,陷者注船使风也。不知古人初无虚实之别,平仄皆可通用也。

二十一日丁卯(6月28日),阴。

曹祥卿十七日函,由沪天宝栈来,询惠孚踪迹,作书复之。午后,顾华孙、子芬来。作楹联数幅。读程大中《四书逸笺》六卷。《释饮射读法》云:“《周礼》一年之间,行乡饮酒凡三,州长习射春秋凡二,党正蜡祭一。行乡射凡二,州长春秋以礼会民,皆行乡射礼。行读法凡二十有五。《群书百考》云:“州长每以正月正岁及春秋祭社,嘱民读教法一年凡四,党正于四时孟月朔及春秋祭,及正岁属民读教法一年凡七,族师每月朔及春秋酺,属民读法一年凡十四,合计之一年之间凡二十五读法。”古者官司之与民属其勤如此,宜夫士之自爱者多也。”此段议论甚好,古多循吏而今少贤,有司只坐与民日远,不能亲知民事耳。

二十二日戊辰(6月29日),晴。

钱吉庵来函,询近事,作书复之。黄惠孚十七日函言,十六日抵苏,十七日晤汪鹤舲,询以川沙事办法,只云随便而已。又吴映帆二十日函约至沪江会晤,复书云:弟致苏友函已言,此后愿执鞭弭。足下又以拼款出自鄙意,岂不更招苏友之忌?宜其以随便应答也。况祝姓与映帆并无违言,正可联络一切。弟不必出头露面,反多枝节,倘有商酌之处,当尽力图之。出名者未必有用,不出名者亦未便置身局外,弟言如是,决无更易。天气炎热,实懒出门,乞恕我,为幸。苏友能慢公等,决不敢慢映帆,弟观此辈心肺洞若水晶,日后我言必验,请留此函为左券。得毕稚琛初九日函、冯仲帆十六日函。傍晚,何子诒来。读曲园先生《春在堂诗编》二卷弟一、二。

二十三日己巳(6月30日),晴。

美叔嘱作挽其外姑胡酉生夫人联云:莱衣娱爱日,珠树双辉,盼堂前萱草长春,七帙预征黄髫颂;甥馆睇慈云,瑶池万里,痛门外槿华如雨,百年凄断白头吟。又成一联云:家瑞一身膺,为女为妇,为威姑,为大母;阃仪交口诵,曰礼曰法,曰节俭,曰慈悲。盖归宜人有母有姑,年约八旬余,有孙已周晬矣。江受之来,即去。致冯仲帆一函,告以南沙近事。致唐清来一函,还禀批诸件。吕益三来示电报,知谦斋于十九日到京。仲帆复函,云明日往沙溪,回来当绕道到府面谈。清来复函,言枪上香氛已戒绝,此亦快意事。读曲园先生《春在堂诗编》六卷第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。

二十四日庚午(7月1日),晴。

昨得陆圭如及黄惠孚函。陆函云,孟朴月初将赴苏。黄函云,期于沪上相见。前见西门外所掘得黑米,乃读《春在堂诗编》卷八,有《半壁山黑米歌》,序云:“有半壁山在大江中,咸丰间楚军血战之所也。后掘地得黑米甚多,并有古砖刻‘吴国江防’字,识者曰孙吴时,鲁子敬屯兵于此,盖其兵粮所遗也。彭雪琴侍郎分赠分许,云治痢,因为赋此诗云:‘昔闻飞山寨,旧有朱公祠。往往败垣内,有米坚而黟。’云是朱都督兵粮之所遗。又闻武昌郡,得米亦如之。是犹伪汉物,留自明初时。友谅昔僭号,此故其仓基。乃知世间物,积久斯成奇。何怪乾陁国,燋米珍尸毗。乃知近人以休咎相卜,真无稽之谈也。”读曲园先生《春在堂诗编》七卷第九、十、十一、十二、十三、十四、十五。五月十三日俗传为关帝生日,有雨,为磨刀雨。吴县顾铁卿《清嘉录》云,主人口平安,亦见《诗录》。今岁十三日大雨,有龙挟风行,挟木坏屋,欲作诗纪之,苦磨刀雨之无征。读曲园此歌,征引繁富,为之阁笔。读曲园先生《春在堂词录》三卷卷一、二、三。

二十五日辛未(7月2日),晴。

昨更许时,有红光起东北亘天半,一顿饭时始缩,余光犹炎炎熊熊也。金幼云函云,河工垫款报销已于月初发申。黄鲁村丈函云,望早日到城,拟复电以慰都门之望。潘毅远来函,因陆圭如所付中西学社洋票失去,乃予所出,嘱为挂失,乃函致宝昌,俾之付给原主焉。邵似松言,连日东北天于黄昏时有声如磨,俗传天愁云。读曲园先生《春在堂随笔》十卷。第九卷述骰子之制甚详,第十卷载《十五贯》事,云见《今古奇闻》。

二十六日壬申(7月3日),晴。

前夕之光据王秀桥人云,牛棚失慎也,然则前月翰青叔所见林木皆明者果何祥欤?得吉庵二十四日函,知前函尚未接到也。午后,冯仲帆来,谈良久而别。读曲园先生《右台仙馆笔记》十卷第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。卷八记陆凤石前辈之封翁九芝先生于咸丰间扶乩,问凤石科名,书七绝一首,末句云“金阶拜向卷帘时”,后凤石以同治甲戌大魁天下。是岁,毅皇帝亲政,皇太后撤帘,卷帘之句验矣。予因忆岁戊子,秣陵秋试回时,唐氏外姑病危,余往省疾,璜泾有乩坛扶乩者,冯似斋、陈达甫也,皆于唐氏为姻好,因请其锡方,既毕乩,忽大书曰:“诸君秋闱辛苦,欲知未来,何不问我?我有里言,君宜静听。”又书一绝句云:“一棹沧江迤北湾,文星灿灿映降帆。谪仙才望非轻许,大树香分到小山。”预贺预览。大树将军,冯家故实也。群为似斋贺。己丑,似斋果捷,则预贺之言亦验矣。卷十言纸牌之戏本于唐宋人叶子格,而叶子又本于骰子,说见欧阳公《归田录》。今纸牌中有红点、黑点,殆即叶子格中红鹤、皂鹤之遗乎?按,赌具始有骰子,后有叶子,后有骨牌,其次弟如此。

二十七日癸酉(7月4日),晴。

得曹祥卿、黄惠孚廿五日书。午后,云阴蔽日,大风扬尘,暑气稍清。晚入城,西风瑟瑟,茆水无一蚊,颇有浮家之乐。读曲园先生《右台仙馆笔记》六卷第十一、十二、十三、十四、十五、十六。

二十八日甲戍(7月5日),阴。

晨起,抵清禾稼桥,至岳家小憩,饭后至钱馆,翁又申卸会,予为翰青叔摇,未得,天气郁蒸,至方补帆家小坐,君修亦来,傍晚偕至枕石啜茗,清飚徐引,顿如置身冰壶中,晚饭后头痛甚,即寝。读曲园先生《春在堂尺牍》六卷、《楹联录存》三卷、《四书文》一卷。

二十九日乙亥(7月6日),

晨起,适孙少峰来,偕至醋库桥,遇雨。往朱翰芬家小坐,午后访黄鲁村丈,不遇。至虚廓访曾孟朴,圭如、君修、兰士皆在,谈至傍晚始别。晚,本拟放棹下乡,闻昭文孙令因漕事奉刚中堂整饬,遂欲借此搜括。丁炳卿因签提挺身至署,携衣冠请堂见。总书汤佑卿预约俞硕庵入署,劝之归。予家恐亦在搜括之列,乃嘱舟子先归,而留以待之。孟朴云,柳门师不肯为谦斋说项,苏城谣言颇多,有云彦太守已电禀掌院者。傍晚,孙少峰来,云得苏友信,中丞批彦守详文云,仰按察司核明详办。知谣传未必确也。读曲园先生《曲园杂纂》:《艮宦易说》一卷、《达斋书说》一卷、《达斋诗说》一卷。

三十日丙子(7月7日),阴。

晨,至石梅啜茗,归作致黄鲁村丈一书、家信一函。昨,作致毕稚琛一函,黄惠孚、曹祥卿一函,已由局寄去。得徐印士廿五日函,致一函复之。午后,复至石梅,知丁炳卿事已由陆圭如以百番了结,方补帆亦提以三番了结,谚所谓大话小收场者非欤?予则谓非得堂签催迫,则一部《百三家集》恐亦不肯送去也,总是漕书便宜。晚饭时,孙少峰来,知予家有签而未提,想亦不甚为患矣。灯下作致映南书云:久不得书,殊念念也。絅堂归田,惊百化去,同乡寥落,可见邑运之衰。家乡有归、庞一事糜烂不堪,弟近来畏入城,羞见人,宁日坐故纸堆中与古人友耳。足下近日与蔚芝诸君过从,讲求正学,足见吾道之不孤,从古大儒未有不以讲求经济为首务者,迂远者动言复古,通达者每贵因时,其人即草茅终老,读其书而言之可行与否,较然黑白分矣。黄梨洲、顾亭林之言不可行者多,陆桴亭、陈确庵之言则可行者多,尝谓国初学派之正,首推娄东。《思辨录》一书不可不亟读也,记得书箧中有《陈安道年谱》一本,乞附便的寄归,蔚芝所刊之书亦乞索一部同寄,盼甚。弟因故居太狭,向戚家购得何家市住宅一所,稍为宽敞,旁有副宅,购合为一,此二月中当鸠工稍为缮完,拟移居于此,一则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,一则读书寤息皆颇适意,后门外即玮所创桂村书院,有山有池,松桧葱苍,里人游息于此,足以嘘吸天和,涵养性真,明知来岁为考差之年,尚思乘轺持衡,为国家得一二端士,以酬恩遇。然入都之期,必以老圃黄花、吾谷红叶为候职是故也。大著闻孟朴处有一本,尚未索读,颇盼邮寄一二册以慰饥渴。舍亲托购帽盒、京靴,有洋十元已交美叔,此后有便人乞即寄归。《碑传集》一部已捆好,日内即交许处转寄可也。附上杂诗二十余首,打油钉绞,未免为西昆家所笑耳。承示诸作欲作和章,而原稿遍索不得,恐有人什袭藏之,能再录一通惠寄否?近来诗兴颇跃跃也。附二笺言雪珊及东米事。

是月读王懋竑《白田草堂存稿》二十四卷、《附录》一卷,读《黄勉斋先生文集》八卷,《吕东莱先生文集》四卷,《陈克斋先生文集》五卷,《上蔡先生语录》三卷,吴兆骞《秋笳集》八卷,程大中《四书逸笺》六卷,俞樾《春在堂诗编》十五卷、《词录》三卷、《随笔》十卷、《右台仙馆笔记》十六卷、《春在堂尺牍》六卷、《楹联录存》三卷、《四书文》一卷、《曲园杂纂》三卷。杂览既博,功夫不进,明知此病颇深,而一时不能禁格,且生平以书为命,不可一日无此君也,而已蹈宋儒玩物丧志之诮矣。昔人所谓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是何等斩钉截铁气象?非稍涉大雄氏藩篱,决不能割慈忍爱也。张、朱大儒而始皆精通梵理,其以此夫?

 

六月朔日丁丑(7月8日),晴。

至石梅啜茶,偕补帆至其家,午饭与薛吉人、胡夐修畅谈良久而别。何市地保来,知义庄结果签提,又黄氏四结提其二,闻丁炳卿事尚未肯了,余威犹赫赫也。晚,颇凉。少峰来,云谦事已由臬司批饬县提孟企生及谦家属质讯矣,盖咨取亲供从来无是例也。丁炳卿事闻由杨硕甫作调人。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达斋春秋论》、《达斋丛说》、《荀子诗说》、《何劭公论语义》四卷。

初二日戊寅(7月9日),晴。

晨,至石梅,偕夐修谒黄鲁村于严家场,云谦斋十九日已有信来,鲁村丈以漕事颇纳闷,予与夐修宽慰之,谈良久而别。午后,圭如招饮于虚廓,掌灯始归。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士昏礼对席图》、《乐记异文考》、《生霸死霸考》、《春秋岁星考》、《卦气直日考》五卷。

初三日己卯(7月10日),晴。

少峰来,云昨汤佑卿嘱少峰说项,欲以二百五十元了漕尾,后云:丁炳卿四百五十元尚不了,徐处数难短,予固知其有变局矣。午,又有签提徐焕等三结,予以亲友所托一一付清。翰青叔处亦较常年加丰,所短并不在予也。乃嘱何市地保归候黄子昭表叔及翰叔到城,子昭叔胆最小,恐予交佑卿提本户而或震惧也,翰叔则候至城斟酌一切。午后,访黄鲁村丈,谈良久而别。访孟朴,不值,至补帆处坐良久,复至石梅啜茗而归。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七十二候考》、《左传古本分年考》、《春秋人地名对》、《邵易补原》四卷。

初四日庚辰(7月11日),晴。

至天禄阁购《小腆纪年》一部。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读韩诗外传》、《读吴越春秋》、《读越绝书》、《读鹖冠子》、《读盐铁论》五卷。

初五日辛巳(7月12日),晴。

翰青叔偕子昭表叔、信之表弟同来,约至石梅楼小酌,钱吉庵时寓徐愍忠祠,在白衣庵之左,招同饮。同至其寓,凭栏眺望,翼翼万瓦,炊火可数,晚归。子昭乔梓辞去,予唤帑漕书王耕愚来,问以奏销结帐之后,何以再如是骚扰,倘要完十成,宁至府堂上完,倘仍为胥吏中饱,予不愿也。王唯唯,但言船行大帮,丁炳卿已愿输将,若严、若叶皆照样,尊处何必示异于众而去。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读潜夫论》、《读论衡》、《读中论》、《读抱朴子》、《读文中子》五卷。

初六日壬午(7月13日),晴。

晨起至石梅茗谈而归。午雨。陆圭如来,言丁炳卿已以四百尊番佛了事,顷接其尊人云孙前辈书,言归孝廉事有莘伯侍御电致中丞,中有阖邑公愤语,事中止矣,迨刚中堂至江宁查各属税课粮额,彦太守因上条陈,其清粮一事云:即如常熟归某以欠粮诬控,庞某以欠粮唆讼,非严加惩创,不足以警效尤。刚中堂致书德中丞,且言若不出奏,我将代奏。幕府韩君沮之曰:可复以此事在米办清粮以前,奏革似过分。中丞言如此,是与刚有意气也。乃令两司核议,议上于初一日奏闻云。予语圭如、莘伯之电由孟朴函致,不可以不告孟朴,乃乘舆偕至孟朴家,则于昨晚赴柳门师之招,向麋台去矣。怅然返,后闻孟朴亦因漕事昭文堂签,并注曾日省,即孟朴以挫辱之,因而暂避其锋云。雨止,偕翰青叔至石梅,钱吉庵招夜饮于徐公祠,灯火初上如晨星,继渐繁密,持远镜窥之,城内玉壶春茶肆楼上客历历可辨,南门外三层茶寮亦在咫尺间,儿童跳灯逐疫,百十为群,罗鼓喧阗,忽远忽近,披襟当风,为尽数巨觥,归已更鼓二下矣。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改吴》、《说项》、《正毛》三卷。

初七日癸未(7月14日),晴。

晨,少峰来,言汤总书必要五百之数,予许以《毛诗》一部。翰青叔偕少峰访吉庵,邀予往,比至则已为了结矣,乃归。下午,大雨。常昭漕粮向办酌征,今以昭文计之,造串约六万石,二十四年酌征数约三万二千石,除去自业一万后十成完足,是以五万石之串抵二万二千石之解数也,其中各户所完分数七、八、九分不等,约以四万石扯完七分计之,共有二万八千石,较解数已盈余六千石,各绅户及胥吏所包庇约万石,然绅户所完亦有三、四、五成之殊,统计此万石中亦可得四千石,浮收已近万石,而官与胥吏之心犹未足也,于是刚钦差之大名洋溢于总书之口,彦太守之行事震摄于粮户之心,虽以紫阳山长之尊贵,而不免出朱签以催迫,虽以水利绅董之神通,而仍有即孟朴之猖狂,革一归孝廉以儆其余,而群绅缄口,了结一丁内翰,以励其余,而万户输诚即予期,期知其不可,亦不愿与若辈较短长也。闻汤佑卿云,官愿罢去总书,愿杀头,如是而已,其狠且悍为何如哉?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评袁》、《通李》、《议郎》、《订胡》四卷。

初八日甲申(7月15日),晴。

晨,啜茗归,吉庵来访,知常熟亦追呼甚急,亦为签提,将下乡以避之。午后,至补帆处,吕寅生在焉,寅生家完八成,亦签提,补帆为常熟签提,相对于邑,予以谐语乱之。偕至枕石,雷声忽作,云阴如墨,风狂而雨亦随之,予诵“大暑去酷吏,清风来故人”句,与檐溜相应答。晚雨势犹不止,招望三轩酒肴,强酹三爵,乘肩舆归。夐修书《李墓塘碑》成,翰青叔代交聘三丈焉。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日知录小笺》、《苓子》、《小繁露》、《韵雅》四卷。

初九日乙酉(7月16日),晴。

晨,至枕石,陆圭如邀视慧日寺东石牌坊,为雷击下二块,实则风力太猛,因而坠落耳。《常昭合志》记现存之坊,祖孙循良兄弟台宪坊为蒋岳孙以忠、以化建,在寺东,即此也。午后,天热甚,不敢出门,适陈少村来,少村曾为总书,予因询以署中开销究有若干,则言上下忙漕及三节规约七千千文,而知县之随时索勒者不预也,然此犹常例,倘系钻谋而得,则另款报效,更无纪极矣。晚饭后,辞岳丈及美叔弟,偕翰青叔同舟下乡。舟甫出大悲桥,顿觉清风袭人,暑气为之退舍,乃叹一城之隔而炎凉异境如此。补帆托招呼漕事,予以常熟总书素所不习,且此事不愿预闻,婉言谢之,古人称催科败兴有以哉!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小浮梅闲话》、《续五九枝谈》、《闽行日记》、《吴中唱和诗》四卷。

初十日丙戌(7月17日),晴。

晨,过何市,到家未饭也。坐绿阴中,凉风飒然,觉日在尘鞅俗辙旦,身列散仙,心神俱超越,恍然觏此境界。午后微雨,晚,风颇大,读陆枝珊所寄示《茆江吟社倡和诗》一卷,校姚补篱《琐学录》:《乾象》、《坤舆》二卷,飘飘然有凌云气。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梵珠》、《百空曲》、《十二月花神议》、《银瓶征》、《吴绛雪年谱》五卷。

十一日丁亥(7月18日),晴。

与王聘三丈书云:在城日以炎暑不获叩谒,歉甚。《李墓塘碑记》题额,夐修孝廉云:“《说文》无塘字,古陂塘止作唐。”从俗似陋,泥古亦近执,故用楷字为之。鄙意倘用楷字题额,则当刻阳文,如《龙门二十品》中始平公造像之例,每字用界画,惟奏刀不易耳,希更酌之。润笔当惠,几何乞示知,由玮送去可也。来稿奉上,斧削数处已一一改定,其中上游之水数语,一邑利病统括其中,而鄙意则以为东乡本属平区,租额每以麦豆为率,其所以不能种稻之故,大抵潮塘易于淤塞,戽水颇不易易耳,然听其湮塞,则木棉更为畏水,恐有油青、烂铃诸弊,盖水气郁积,因而上腾,不比斥卤之地腠理松脆,可以宣泄也。然则即无疾风甚雨,久阴积潦,而偏灾已隐伏其中矣,盖此塘今日之开利于泄水,而不仅以引潮汐为重,利于种棉,而不仅以通舟楫为功,即如白茆一塘在当日为要工,在今时非急务,此亦天地自然之数,非人力所能推挽也。故仍以原本上石,而拙稿则从点定之本,二十左右当来城,面聆清诲也。得苏城诸友初九日函,略言怡园樽酒,蓂叶载更,四月杪曾肃寸函,拟屈文旆莅苏商办请丈等事,旋蒙复谕,少缓当来会叙,今又逾一月矣,使弟等望眼欲穿,倍增渴想,未卜从者究于何日命棹来苏,面聆教益,弟等于此事实在门外。前经冯仲蕃、黄惠孚二君抄到督批,顾姓禀词有“毋许混争”等语,此实暗指我辈而言。且云县批亦不甚应手,窃思此次公事的系县官专职,彼顾、王诸君何以不就近赴地方官衙门呈请核办,乃径禀督辕报买,殊堪诧异。前此督访之说沙鸿翔等言之凿凿,既而此信杳然,是耶非耶,不得而知。今此之举,冯、黄二君亦云确实可据,又深知其来历,况事关重大,法令森严,决不敢谬为捏造也。所惜者阁下未尝列名耳,如当时将大名列入牍中,想区区顾姓安敢出此一举乎?总之,县批不应手犹可设法,督批如此凶骇,彼之神通广大,不问可知。弟等踌躇再四,与敝处各绅董商酌,或云将冯、黄来批粘呈,禀督申请,让还顾姓,免致入讼,或云仍赴本县请丈,诸说纷纷,无所折衷,务祈阁下于本月内拨冗到苏,面商一切,究竟如何办法,再行定夺。阁下为冯、黄诸君领袖,勿置身事外,以期协力同心。昨,戴挹翁传说阁下欲问弟处分办、合办一节,闻之不胜骇异,谅亦误会前信之过于激烈耶?一笑。弟才短而事少,即此一项已时时系念,总以成就为弟一要事,阁下贤者多劳,幸勿哂其迂拙也。读《曲园杂纂》:《五行占》、《集千字文诗》、《隐书》、《老圆》四卷。

十二日戊子(7月19日),乍晴乍阴乍雨,似新秋天气,夙起云飞,老农皆虑其作风潮焉。

与黄惠孚书云:前致一函,想收到矣。顷接苏人来信,颇疑南音之不实,而嘱愚和衷以济,已复书致其拳拳,以约足下等同来为辞,目前光景只好勉就,若如来函所云,另筹别计,恐有二三其德之诮,为诸君子所不取也。第空手而来,有何道理,乞与鸿祥映诸君互商,速赐一音,为盼。南风不竞,何所疑虑?玩时愒日,古人所嗟,努力为之,必有佳音,余不一一。令亲事如何,乞道一二。前信已送到矣,恐前途为浸润之谮为惑,不能立刻收帆耳。读曲园先生《周易平议》二卷、《尚书平议》四卷、《周书平议》一卷。《书》优于《易》,然如说“先甲后甲”,以春之日,言“先庚后庚”;以秋之日,言“己日乃孚”,己为戊己之己;以中央土之日,言“物与无妄”四字,卦名但曰“无妄”,犹“习坎”二字,卦名因“乾”、“坤”以下皆一字,而“习坎”独二字,于文不便,故但曰“坎”,皆为创解,实确诂也。《尚书订正》:《盘庚》上篇皆迁殷后之言,中、下两篇则取未迁与始迁之时,告诫其民之语附益之,篇中文义豁然贯通,又每以经证经,不废宋儒之说,不墨守高密之藩篱,足以超江轶、王补苴、阳湖孙氏之罅隙矣。

十三日己丑(7月20日),阴,微雨,风较昨日稍大,夜,风狂更甚,风潮之势成矣。

伤风,颇委顿。读曲园先生《毛诗平议》四卷。《毛诗传》最近古,笺亦完密,俞氏所订正者往往用本经为证,或因一字之异同而推阐诗人之精义,此最为其得意处。如“雀角”之即“雀咮”,“六驳”之即“瓝九叶”,“服箱”为“负箱”之转音,尚父乃太公之表字,可为毛公功臣,岂独高密诤友?